[原創]《彼岸的幸福Ⅱ》[全篇完]

kaze · 发表于 2007-2-16 22:19

《彼岸的幸福 Ⅱ》

　　
　　窗外瀝瀝地下著雨。明明還是下午，卻已經黑了一大片。
　　儘管沒有陽光射進來，但傾盤的雨聲還是吵聲了淺眠的男人。他舉起一隻臂膀，枕在額角，懶洋洋地瞄一下半開的窗戶。
　　今年的天氣，真是太過反常。往常四、五月就開始轉天，但今年的四月，陽光放晴的時候，連外套都用不著，下幾場雨，卻又需要在櫃裡拿出大衣了。
　　到穩定下來時，已經是狂風暴雨的七月天。
　　像這幾天雨又是下個不停。
　　男人茫然地望著窗外的雨境。從閣樓的窗望去，雨就像瀑布一樣傾斜下來。他看著雨珠一直從窗縫打進來，但他就是提不起勁起來整理，反而拿起薄毛子包裹住自己，阻隔肌膚與肌膚之間黏稠的不適感。
　　反正也沒什麼貴重的東西，被打濕了也不要緊吧。男人這麼想著，把身體捲成一團，又有點昏昏欲睡。他疲憊地扇著眼皮，正考慮要不要再睡去，迪士尼的動畫歌卻突然唐突地響起。
　　這是跟男人毫不搭調的，《獅子王》的主題曲。
　　在無選擇之下，男人掀起被子，露出穿著白背心，和印有間條花紋短褲的瘦削身體。踏在地面上的雙腿，白晢得近乎病態，有種彷彿一下就會折斷的感覺。
　　男人慢條斯理的拿起手機，夾在肩膀與臉頰之間，在按下通話鍵之後，在洗手糟前放下一個水煲。
　　「喂。」
　　「喂！今天晚上有空嗎？我女友臨時說，要是今天不陪她吃飯，就……」
　　電話那頭呯瀝啪咧說了一大堆話，水也嘩拉嘩拉的留著，他其實聽不太清楚對方說些什麼，不過還是隨意應答幾聲。
　　到注滿了，他把白開水放在爐上，點了火，才終於聽到對方說，
　　「那就謝謝你囉！今天的代班拜託了，我會告訴老闆的，謝了！」
　　電話喀地斷掉，而他還沒得來及說什麼。男人苦笑地放下電話，彎腰從床邊的塑膠袋裡拿出白麵包。
　　反正就是代班吧，也沒有問題。男人咬下一口麵包，坐在床上吃起來，邊拿出一本詩集隨便翻著。才看了兩行，電話又響了。他不禁挑眉。
　　「你一會兒要回來嗎？」
　　他奮力地嚼著嘴裡的白麵包，乾乾的真不好下嚥，到好不容易吃下去了，他才回答老闆的話。
　　「對，怎麼了嗎？」
　　「沒有，只是確定一下……」那邊在輕聲嘆息「我不是說你的性格不好，不過你真的沒必要老是讓著他們，把人都慣壞了。」
　　「我沒關係啊，反正我無所謂。」他聳肩，笑了。
　　自從離開那個家裡，他就開始對什麼都不在乎。其實只要不要求，生活也不需太好，要活下去，也是很容易的。
　　又咬了一口麵包。但口裡太乾的關係，一口麵包哽在那兒老吞不下去。
　　「可是你……」老闆還想說什麼，水也在此時燒開了。
　　「老闆，我不跟你說了。口渴了，一隻手不方便拿水……」他像解釋什麼似敷衍過去，匆匆掛掉電話。
　　然後倒出還滾著的開水，輕吹兩口，才終於喝了下去。
　　就像白麵包這麼又悶又乾，和著水，也是能夠吃下去的。
　　
　　雨突然停了。
　　在換好衣服後踏出家門，男人才發現在不知不覺間，已經沒有下雨。他瞇起雙眼，深呼吸一下雨後特有的清爽空氣。明明是要去上班，竟還有點悠閒。
　　他現在於俱樂部工作。吃過晚飯後，店裡就開始準備，而早上六時打烊後，還要收拾才可以離開。這原本是兩個時段的工作量，事實上首班的，凌晨一時就可以下班。
　　但男人反正留在家裡無事可做，就乾脆把工作接下來。連平時休假的日子，也會像今天這樣，為臨時有約的同事代班。
　　同事都笑他像牛，這麼勤力，又溫和。男人想，其實是人是牛，又有什麼分別呢？還不是這麼吃，這麼睡。還都不是為了活下去。
　　可以的話，他寧願當一條牛。至少活下去不用理由，也不需要有意義。
　　男人一邊脫衣服，換上店員的制服，白襯衣加上黑背心，還有金色的臂帶，一樣樣的，穿戴在身上。
　　人和牛的最大分別大概是，牛不需要把這麼多束縛穿在身上吧。不過既然這輩子做人了，也沒辦法。
　　他來這家店裡工作，是老闆介紹的。
　　那天，他拿著小小的行里，踏出了他的避難所，剎時竟毫無去路。離開那個家裡，他又能去哪兒呢。
　　可是，既然都已經被人說了『毫無關係』，他要是再留著就實在太不要臉。雖然一開始，他就裡子面子都沒有，但畢竟，那孩子是需要他的。
　　原來是他搞錯了。
　　在他親耳聽到那孩子說，跟他只是『堂兄弟』的關係，而其餘什麼都沒有的時候，與其說是難過，或是生氣，倒不如說是絕望。
　　好像連他的存在也被否定了。到底這些年來，他是為了什麼而活下去的呢？
　　換了制服，男人開始打掃地方。事實上這家店，本質上是牛郎俱樂部，不過店員區分得很清楚。
　　他這種，是不賣的。客人也不敢亂來。
　　其實，剛開始老闆要他來上班，他是頂抗拒。在拉拉扯扯下，他才支吾對老闆說，他怕人，像店員這種要跟人長時間接觸的工作，實在是應付不來。
　　但老闆卻道──反正你睡街上，不也是放棄一切了嗎。既然連自己都放棄的人，還說什麼怕不怕的。
　　倒也是。他沒有立場拒絕，就答應下來，尤其老闆是拾了他的人。
　　要是再留在那個家，他大概會崩潰。所以他帶著行里，幾乎是倉皇而逃。他拿著行里，茫然地在街上走著。在馬路閃著紅燈的時候，曾打算跨出腳步，一了百了──原本他已經舉起腳了──但那孩子的臉卻倏然浮現。
　　要是活下去的話，縱然不可能再見面，他總是可以抱著回憶，細細品嚐。
　　那孩子是如何親吻他，他又是怎樣彆扭的不給對方說愛。他們是怎樣擁抱，曾經走過什麼地方，連吵架，都珍貴得令人想哭。
　　只要可以抱著這些回憶活下去，也就夠了。
　　於是他收回腳，又再繼續走下去。直至累了，也不知身在何處，連行里也在恍惚中掉了。他找了個角落，縮著睡覺。到他醒來，已是被老闆扶入店內。老闆為他找了住處，又給他工作。幸好行里丟了，但證件都還在身上。
　　老闆對他的好，他是不解，也是無以為報。他想。而他可以做的，只有更賣力工作。
　　
　　……雖然說，他想努力工作回報老闆，但店裡也沒什麼可做。
　　打掃什麼的，已有專人負責。他能做的，也只有送送飲料，還有在客人離開後收拾桌子。簡直就是空閒得過份。如果這麼簡單的工作也做不來，他也真是枉生為人了。
　　所以他工作時特別小心翼翼。像送飲料什麼的，他都會邊走邊垂著眼，凝視飲料沒有灑出來，直至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時，都一絲不荀。非要看到杯子完美地落在客人面前，才敢偷偷鬆口氣。
　　要是說他還有什麼著緊的，就是別在店裡犯錯，給老闆丟臉。
　　他輕輕地把杯子放在玻璃桌面上，沒有放出任何聲音。正準備悄悄退開，卻還是引來正在聊天的客人的注意，回頭朝他一笑。
　　這個客人他見過幾次，本來是沒留意的，然而跟那雙深邃的眼睛接觸得多，也漸漸有了印象。
　　他尷尬地回以笑容，點頭示意後，就匆忙退下。
　　這家俱樂部除了女人之外，男客也不少，像剛才那位就是其中之一。他知道許多當紅的都下海了，甚至連老闆，聽說從前也是店裡的紅牌。
　　他並不是介意同性戀什麼的，但被人以狩獵般的視線注視，怎麼說也是有點不自在。
　　更何況，他本身並沒有什麼吸引人之處。被人如此打量，就會害怕，是否有什麼不足之處。
　　他是害怕，再度成為別人口中的笑柄。
　　幾乎是逃走般折回吧位，男人找個角落，打算休息一下，反正也還未有什麼要做的。但他才剛倚在牆邊，一隻手卻突然踏在肩上，尤其認出西裝上的袖扣，差點沒跳起。
　　「……老闆。」
　　他垂著頭恭敬地說，擔心被誤認為偷懶不做事。對方卻笑笑，像老朋友般攬著他的肩，把他往休息室推去。
　　「休息一下吧，你還沒吃飯，是嗎？」
　　男人無奈地被推著走，差點想開口反駁，還未到休息時間。
　　而且，明明他才是年紀較大的一個，怎麼老被人當小孩子看待。
　　兩人往裡頭的休息室走去。明明只是讓員工休息的地方，卻擺放大沙發，還有電視機，奢侈得讓人目瞪口呆。
　　他想著，比起自己那個連電視都沒有的家，真不知哪個比較可笑。
　　老闆率先走到沙發前坐下，悠閒地蹺起腿。而他則到儲物櫃，拿出早預備好的麵包，坐在距離兩三步遠的地方，慢慢吃起來。他正吃得津津有味，老闆倏然按著他的手。
　　嚇得他急急嚥下嘴裡的包，臨危正坐。
　　可能老闆叫他進來，是有話想說。他竟然這麼笨，真在對方面前吃起麵包來。
　　「你每天……就是吃這種東西？」
　　「有……有什麼關係嗎？麵包也是很好吃……」他看看手裡的麵包，有這麼差嗎？
　　其實他也是會怕人取笑的。在店裡吃的，通常都夾了什麼香腸，火腿，比起家裡的白麵包，是好吃多了。
　　「我沒這麼虐待員工吧！我給你的薪水不夠就儘管說，不要這般糟蹋自己！」老闆忿忿地說。
　　他眨眨眼，眼底有點濕了。
　　「老闆，你對我已經很好了……」他望著手上的麵包，輕輕說。
　　以前他從來沒打算要離開那個家。總是以為失去了，他就一定活不下去。
　　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，既沒學歷，也沒有工作經驗，還有人群恐懼症。出了社會，就是不怕人笑，也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些什麼。只要不用行乞，就值得高興了。
　　所以像現在，有地方住，還有工作養活自己，能夠自力更生，他是從來不敢想像的。而且還有待他這麼好的老闆，同事間也沒人會欺負他，嘲笑他。
　　「真的，沒什麼好抱怨了……」他笑著，又咬了一口麵包。
　　反正能吃飽，是麵包，或是其他東西，又有什麼關係嗎？
　　要是他還敢要求什麼，才真在是太不知好歹。
　　
　　店裡打烊後，男人跟其餘幾個同事，一同收拾殘局。
　　反正就是整理桌椅，還有清洗杯子，都是些簡單的工作。然後確定過店裡都沒人後，才把門鎖上。他受老闆信任，加上又總是最晚一個離開的，所以配有一副鑰匙。
　　今天也步行回去吧……他想。
　　縱管對生活沒什麼要求，他還是保留著一些興趣。像看書，還有欣賞風景。
　　早上的風總是舒服的，還有淡淡的海水味。只要閉上眼，臉上就彷彿略過那孩子輕輕柔柔的吻。要是身體狀況許可，他下班都會選擇步行。
　　儘管走走停停，往往要花個把小時才回到住處，他還是覺得值得的。
　　回到家，他從衣袋裡淘出鑰匙，喀達開了門。
　　現在住的閣樓，是老闆借他的，每月象徵式的收點房租，也是他再三堅持下才答應。這裡雖小，但始終也是個家，他在這裡倒也住得舒服。
　　所以工作了一整天，照理應該很累，但回到家裡，也就沒什麼關係了。
　　他坐在床緣，思考接下來應該做什麼。考慮一下肚子並不是那麼餓，才決定先洗澡再說。
　　其實他的體質並不容易出汗，雖然是夏天，但整晚留在有溫度調節的室內，他身上根本沒有汗積或異味。
　　不過就跟吃飯一樣，每天洗澡也是習慣。畢竟身為人，就要考慮到對別人的影響，要是被人用奇異目光打量，先受不了的，還是他自己。
　　男人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。他抬起眼晴，正好對上鏡子，他頓了一下，快速別開臉。
　　倒影上的身體，連自己看到也覺得噁心。胸骨一條條的凸起在青白的肌膚上，真有點骨瘦如柴的感覺。難怪老闆覺得他營養不良。
　　但他也只是，沒有欲望去吃些什麼，或是做些什麼……
　　他微嘆口氣，扭開水龍頭，任由冷水灑在身體。他閉起眼睛細聽水打下來的聲音，總算讓腦袋空白。但是在沙咧沙咧聲中，卻不調和地出現可愛的歌聲。
　　好像是……《獅子王》吧。
　　他猛然睜開眼睛。認出了是自己的手機在響，男人快速地關掉水喉，在腰間披條毛巾就濕漉漉地離開浴室。他拿起電話，上面顯示著陌生的號碼。
　　原本以為是老闆打來的他，遲疑了一下，還是接起電話，心想該不會是打錯吧。
　　「請問是丁子栩先生嗎？」那頭傳來公式化的聲音。
　　「是，我就是。」儘管不知道對方是誰，他還是回答了。
　　水珠一直從頭髮滑下來，滲進眼中，他不適地用手抹掉……電話滲了水會不會壞掉呢。在等待的檔兒，他不禁胡思亂想。
　　「我是代表丁永熒先生的律師，請問你認識他吧。」那頭說。
　　這個名字出現得太過突然，讓男人還擦著眼睛的手僵在半空。腦海一片空白的他，只能從喉間自然反應地發出『嗯』的聲音。
　　以為他在回答的律師，繼續說道「由於丁永熒先生的雙親因故逝世，而他的親人又只餘下丁先生您一位，請問您願意成為他的監護人嗎？」
　　……那人說的是外星語言嗎……為什麼他明明聽到了，卻完全不明白……
　　不能消化對話的男人，只能默然拿著手機發呆，在對方再三催促後，男人終於能從喉間勉強發出聲音。
　　「……我知道了。」他聽到自己這麼說。
　　
　　
　　
　　房裡只有空調發出的，那種屬於機械的單調隆隆聲。
　　那麼寂靜得令人覺得煩厭，好像連吞嚥唾沫的聲音都會被人聽到一樣。
　　男人坐在柔軟的沙發上，顯得坐立不安。他抬起眼想打量面前的人，卻倏然發現雙眼模糊了一片，原來是汗滲進眼裡去了。汗淹著眼睛的感覺很差，他想拿出手帕抹掉，摸摸褲袋才記得，自己已很久沒用這玩意。只能尷尬地把手拿出來，快速擦擦眼角，然後若無其事地放回膝上，捏起拳頭。
　　他望了面前穿著西裝的男人一眼，對方不作一聲在低頭書寫，顯然沒發現他的窘態。他動了動嘴唇，像是想說什麼，最後還是放棄似地看著自己的手指。
　　他有點後悔為什麼要提早來呆坐著。原本只是打算讓自己有放鬆的餘地，然而漫長的等待，卻像在靜止的密室一樣教人窒息，他越坐，越是不自在。
　　乾脆先到外面走走吧……男人在心裡下了決定，正打算開口交待一下，身邊的門卻也唐突地開了。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映入眼底，他突然覺得唇乾舌燥，連想說的話也忘得一乾二淨。
　　那個他朝思暮想，卻再也不想看見的人，彷如慢動作一樣，走近他的身邊。
　　「抱歉，我來晚了。」那人坐到他旁邊的位置，卻像看不到他似的，自顧自跟對面的律師打招呼。
　　他慌張地別回身子坐正，眨眨眼，雙眼又乾又澀得發痛。
　　律師簡單地講述有關丁氐夫婦的意外，還有關於保險金、遺產……林林總總的細項。他說得這麼公式，男人也只好木然地聽著。
　　「……那麼，」律師總結般地說「兩位有什麼問題的話可以再找我。」
　　其實一開始就不必說這麼多。永熒需要一個監護人，而他是唯一的選擇，就這樣而矣。但男人還是客套地點頭致意。
　　一離開律師樓，就倏地一陣靜默。現在只餘下他們兩人，氣氛突然陷入膠著的僵硬局面。
　　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，終於在電梯前停了下來。男人裝出輕鬆的樣子，嘗試打開話題。
　　「你……最近還好嗎？」
　　「問一個剛剛父母雙逝的人過得好不好，你還真是有趣。」永熒冷笑一聲，扭開臉看著別的方向。
　　雖然是自己失言，但硬生生碰了個釘子，男人也不再言語，只是以眼角偷瞄身旁的他。
　　永熒……好像又高了吧──他想著──雖然從前就比他高，但畢竟差距不大。而現在竟比他要高上一個頭，肌肉也結實多了。
　　然後，他把目光移至永熒臉上。孩子的稚氣已經無跡可尋，反添了點疲憊。他看著，有點心痛，也有點滄桑，不禁伸手摸摸自己。
　　那孩子是成熟了，長大了；而他，是老了。
　　
　　「喂，電梯到了。」永熒的聲音，把他拉回現實。
　　隨著電梯的門緩緩在面前打開，也跟著永熒走了進去。他看著數字往下跳，太過意識只有兩人的密閉空間，他的心也呯然跳動。
　　三十一、三十……二十六、二十五……
　　「那個……他們的葬禮，辦了嗎？」他顯示板望著像要掩飾什麼似地，開口道。
　　「爸爸的同事幫著辦好了。」永熒低著看著鞋尖。
　　「喔，是嗎……」
　　十七、十六……十二、十一……
　　「那……你的生活沒問題吧？」他舔舔唇，又道「你要照顧自己，好好吃飯，別老是拿零嘴當飯吃；也別老是顧著打電動，不睡覺……」
　　他細細數著，如數家珍。既然，現在他的身份，是個長輩，那末以兄長的身份去關心堂弟，也沒什麼不妥。
　　……雖然他是這麼說服自己，但在發現永熒正以電梯旁那面鏡子打量他時，也不得不往了口。
　　在倒影裡孩子的目光是那麼生疏，甚至還那麼一點不屑，就像在嘲諷他假仁義。
　　「……多謝你的關心，不過，我會照顧自己，不勞你費心。」
　　「……是，是嗎……」
　　他說著，邊垂下眼睛，不敢再看永熒的目光。那視線刺得他有點痛。
　　七、六……四、三……
　　電梯在這種時候，偏偏是特別慢。一層層的跌墜，沒完沒了。他沉默地望著永熒的指尖，像想起什麼似的，從衣袋裡拿出一張卡片。
　　「這個……」他以紙角輕輕劃過永熒的手指，把卡片塞進對方微張的掌心「這上面有我的地址，和電話……你是有什麼事，隨時找我……」
　　他吶吶說完，又加了句「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。」
　　電梯曳地停止了。在門打開的同時，永熒亦轉過身來。
　　「夠了吧你！」以指尖捏著卡片一角的永熒，看向他的眼光，竟有些怨恨「要是你真的這麼關心我們，這些年來你為什麼半點消息都沒有？」
　　他無言以對。尤其發現孩子竟紅了眼圈，他更是除了沉默外別無他法。
　　「你要是還當我媽是親人，為什麼不回來要求她的原諒，你知道她每天都在等你嗎！」永熒的責難像洪水一般湧來，快將把他淹沒。
　　他倒寧願就此被活埋。喉結在雪白的頸項上下滑動，他張開口欲言又止，終歸是沒有說出話來。
　　「你是想盡一份力嘛，」永熒揮揮手上的卡，獨自認定了男人的默言「好，我就收下了。我會找你的，要是我有什麼事的話！」
　　他望著孩子挺直肩背踏出電梯。在門再度在面前關上後，他無力地倚在牆壁上。
　　「對不起……」他唸唸地說。
　　男人靠著牆壁緩緩滑下，他抱著腿，把頭埋在雙膝之間，好像可以就此縮成一團然後消失。
　　……在沒能見面的時候，他還可以欺騙自己，即使抱著回憶活下去，也足夠了。但真真實實看到那孩子，出現在自己面前時，才明白他只是在自欺欺人。而那人淡漠的態度，更是清清楚楚地告訴他──他們是回不去了！這個認知就像刺一樣，狠狠紮下他的內心。
　　由一開始見面就是錯誤。原以為見見那孩子也好，而他竟是這麼不滿足。所謂的安穩世界一但被擾亂，就覺得整個世界天旋地轉站都站不穩。
　　他知道自己應該起來，好好抹一把臉，然後再回去過他的生活。這樣蹲著多難看呢，被人在閉路電視看到也不好。他盡力地想些不著邊際的事，把枕在臂上的臉用力地在衣服上擦了一下，伸手整理並沒有散亂的頭髮。
　　然而當他抬起頭，看到鏡子上倒影著的那個紅著鼻頭的滄桑男人，又失去了邁開腳步的信心。
　　他甚至覺得有點頭昏。所以當電梯門再度打開，在門縫中慢慢透出永熒的臉，還以為是幻覺。他眨動雙眼想要令視覺清晰一點，說服自己別希冀不切實際的幻想，但肌膚的感覺卻這麼真實。沁著涼意的手臂被覆上了溫度，那微微帶著汗濕的掌心的確是屬於某個人。
　　他實在是迷惑了。
　　永熒前一刻的不屑還清晰可聞，當下手指相握的觸感卻又那麼鮮明。明明是這麼渴望能跟這孩子親近一些，到變成事實，他卻又懦弱地想退縮。
　　他望著自己的手，青白得無血色的指尖正微微發顫。他遲疑著應該甩開還是反扣，卻發現在選擇之前，他的雙腿已經不由自主地，跟著面前不發一言的背影走著，一步步的，沒有疏離也不能更貼近了。
　　
　　
　　
　　一打開門迎面就是悶人的熱氣，夏天的熱度像是要把人灼燙起來。尤其是從有空氣調節的室內出來，一道自動門就像分割了兩個世界。
　　永熒推開門後自然地別開頭，男人卻毫無準備下直視太陽。被強光照射到的雙眼，即使閉起後還是殘餘著如日光燈般的白點，無奈之下男人只好停住腳步，待昏沉的感覺消去，心裡卻著急永熒會否不耐。
　　還懷疑著會被帶到什麼地方去，才幾分鐘就害怕被丟下，他的心情為什麼總是被這個孩子左右呢？
　　就像以往的日子，明知道自己只是孩子無聊時的消遣，最終還是一頭熱的陷下去了。被戲謔般親吻擁抱，竟然還會得到高潮，然後沉淪在明知毫無意義下的，任何人在情欲之中都會隨口而出的『我喜歡你』中。
　　但他還是再度被這孩子牽著走了。
　　男人張開雙眼，永熒高大的身影就立在他的面前，好一陣子才明白這是為了幫他擋去陽光。這意外的溫柔令他感到苦澀，要是永熒是懂得溫柔的人，為什麼卻從未溫柔地對待過自己。
　　他望著即使在陽光下仍然耀眼的孩子的身影。
　　「我們要去哪裡呢？」
　　他緩緩地開口，與其說是詢問，還不如說是自言自語。但永熒還是聽得到。
　　轉過身來的孩子不置可否地望著他，嘴唇緩緩地開合了一遍。而好幾秒後大腦才接收到聲音。
　　「回家。」
　　簡單的兩個字卻令人不能消化。他的家，跟永熒的家，早已經不是同一個。
　　他有自己的平靜生活。能夠養活自己的，即使一個人都過得很好，只要不說寂寞，嬸嬸的臉、還有關於這孩子的事，都可以被收起在一角。
　　「那麼，你路上小心。」
　　男人掛起牽強的笑容，彆扭的輕輕轉動手腕。永熒並沒有用力，但他卻怎樣也甩不開那隻手，圈成一圈的手指就像箝制的鎖。
　　「放手，好嗎？」
　　他幾近哀求地說，額角都冒出了細碎的汗。
　　永熒沒有說話，也沒有鬆手，只是以複雜的神色望向他。一開始的冷淡就像強裝出來的漸漸退卻，但還是倔強地不肯擺出低姿態。
　　「……找到你就帶你回家住，這是母親的遺言。」
　　這麼理所當然的說法。男人一震，卻忍不住酸楚，事到如今再說這些有什麼用呢。他不算是嬸嬸的孩子吧。
　　「她一直覺得是自己迫走了你。……你不知道，在你離開後她每天以淚洗臉，身體也變差了……」
　　「夠了！」
　　男人焦燥地打斷永熒的話。
　　「你是想說什麼，這又是我的錯嗎？……是不是，是不是我即使這麼難堪，也必須要乞求原諒呢？」
　　明明承諾過會給予同等份量的愛，為什麼對那孩子是保護，而他卻成了被驅趕的細菌？
　　永熒對自己所做的一切，他都可以一笑置之，至少還可以有『這個孩子不懂事』，這種想法來自我安慰。
　　可是嬸嬸不同。
　　無論他怎麼說服自己，都無法不承認那些都是嬸嬸的真心話。無論是哭著叫他離開小熒，那厭惡的眼神，甚至叫他去死。……全都是嬸嬸的真正想法吧。
　　在那個當兒，她以母親的身份，拒絕了外來者的自己。
　　「我沒有那個意思啊！」
　　永熒也漸漸焦躁，甚至可說是慌亂。可是男人沉默了，卻反而掛起微笑。反正到了現在……
　　「……現在才叫我『回家』，不是已經毫無意義了嗎……」
　　他不願承認的傷，正慢慢被發挖出來，在面前放大。他一直說服自己，一個人都可以過得很好，但卻忘了，獨立和孤獨的定義。他沒有可以回去的避風港。
　　男人再次甩開永熒的手，這次毫無困難地，就鬆開了。也許是因為對方也在同一時間放手的關係。

　　「是這樣嗎？……毫無意義嗎。」
　　他不敢望向永熒，即使不看，也知道那孩子一定又被傷害了。
　　「你的心裡，永遠都沒有我的存在，對吧。所以『只有』我存在的那個家，對你來說，是毫無意義的。」
　　面對指責，他無力也無意反駁。在某情理上，那孩子說得沒錯。就像當時他不能夠張開手去跟那孩子擁抱，現在也不打算跨越那道橫在心裡的界線。
　　像他這樣的男人，已經沒餘力跟年輕人玩所謂的戀愛遊戲，只求沒入人群之中平淡地過一生。
　　「沒錯，你說得對。」
　　男人面帶微笑的說，甚至還敢去抬起頭，想看看對方有否受到刺激。可是他沒能看清，就被雷不及迅地賞了一把掌，到回過神來已是摔在地上，只有臉上火辣辣的一片，還有耳朵嗚得發痛。
　　「我不會讓你如意的。」
　　在耳膜才剛能接收聲音，他就聽到永熒如此說道，那瞬間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。他歇力眨動雙眼，想看清楚眼前，逆光中卻是什麼都看不見了。

從店裡回來累得什麼都不能想，男人躺在床上伸展手腿，好像還聽到骨骼碰撞的咧咧聲。這幾天都代別人的班，每天十多小時的工作量，連他也會感到吃不消的。
至少要沐個浴也好……男人如此想著，眼皮卻相反地漸漸合攏。而適時響起的音樂，更像催眠曲一樣柔和。
嗯……男人從喉間無意識地發出模糊的音節，嘴唇也開合說著『找誰』的動作，雙手邊摸出電話放到耳邊。
「喂……」
男人迷迷糊糊的說，對方卻沒回應，只有音樂還不停響著。是惡作劇嗎？男人如此想著，絲毫沒發現自己並未按下接通鍵，而不一會電話也終於斷了。樂得清靜的他直接陷入沉睡，甚至把臉貼著電話享受那種冰涼涼的質感。
對方卻彷彿知道男人就在旁邊，死心不息而強硬的再次接撥。
音樂就像有生命般直刺男人的耳膜。就算是再能睡的人，大概也經不起這般驚嚇。果然男人像貓般弓起的背，嚇得彈了一下，就不適地睜開雙眼，裡面還帶著些不明所意的疑惑。
直至腦袋稍微清醒點了，才邊揉著被刺得有點發痛的耳朵，邊按下接通鍵。
「是誰？」
夾雜著疲倦的起床剛獨有的沙啞聲線，男人這麼問道。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喉嚨乾得發澀，而通話的對方卻依然沉默，男人無言地爬起床倒了杯水。
剛才明明催命般的一直打擾著，現在竟一聲不響，男人不滿地皺了皺眉。但太過疲憊，反而沒有責罵對方然後掛掉電話的衝動。
放了一夜的壺裡的水早已變涼，男人把絲毫沒有熱氣的杯子拿起來，就在抵在口邊時，終於聽到對方說出簡單的兩個字：『是我。』
俐落得接近過火，甚至可說是不客氣。
除非有認定對方絕對會了解的自信，不然一般人都會先報上姓名再說明來意。要不被對方反問一句『你是誰』，只是讓雙方陷入尷尬的局面。
幸而男人卻的確懂得，通話那頭的人是誰。但他沒有絲毫喜悅，一點也不像收到相熟朋友的電話。……他臉上的表情，應該稱為措手不及。
「我好像打擾你了？」
男人一直沒有答話，對方感到有點不耐煩地說道。
明明是詢問，對方卻偏偏要用平板又諷刺的語氣來說，彷彿已經認定了，下一瞬間就會喀刷地掛掉電話。男人好像也想到這一點，慌忙想要回話，才發現喉嚨乾澀得說不出話來，連忙舉起手喝了點水。
水明明早已經變涼，此刻卻像會燙口似的，男人才輕呷一口就移開了。他還讓嘴巴開開合合了幾次，才敢發聲，
「不，不是……」
語氣就像個犯了錯的孩子般唯唯諾諾。
空氣突然陷入一片死寂，男人無意義地重新握著杯子，讓姆指在上面滑行，從透明的玻璃面上，可以看到隔著水的，朦朧被放大的姆指上的紋路。
「那個……請問，你有什麼事嗎？」
受不了沉默的男人率先發問，但話說出口，連他自己也覺得生疏得彆扭。通話那頭的人，自然也感受到了，於是又傳來諷刺的笑聲。
「沒事不能找你麼？」
「不，不是……」
「還是說……你當初說的都是場面話，根本沒打算我會打來？」
男人倏然說不出話來，臉上彷彿又是捱了一巴掌的火辣辣。
沒錯。當初他把卡片給永熒時，是沒想到他會聯絡的。也許一開始還有些期待，但在大家這麼難看地分手之後；在現在還像殘留著，當時那種難堪的痛苦……他實在沒想到永熒竟然還會找他。
他一手提著電話，左手默默撫上臉頰，他實在不懂得，該怎麼跟這孩子應對。
「說實話，如果不是這種情況，我也不想找你。……你以為我很想一大早聽到男人的呻吟？根本令人作噁！」
縱然隔著電話，男人還是覺得一陣刺痛。他沒想到沙啞的聲音，也可以令人有這麼多的聯想。……還是因為他是可以和堂弟擁抱的男人，所以根本就是不乾不淨。
那麼，恣意擁抱自己的永熒，又算是什麼呢。
男人閉上雙眼。他很清楚心裡那是什麼感覺，不是氣憤，半絲也沒有。那只是一種心冷的疲憊。
「那麼，到底是什麼事，迫逼得你一大早要聽我這種男人的聲音？」
「……我摔斷了腿，需要你來辦些手續，監護人！」
似乎被激怒了，永熒留下醫院地址就喀地掛了電話。男人放下回歸平靜的手機，慢慢把記下的地址寫在紙上。筆尖跟紙接觸的地方傳來擦擦聲。
在剛寫完的一刻，筆芯也因為過於用力而折斷。男人只瞄了一眼，就像發洩般把筆甩回桌回，然後一把抓起寫著地址的紙。
……為什麼，無論什麼時候，那個孩子都可以這麼理所當然呢？
男人皺起眉頭。
在不知不覺間，被男人拿著的紙，彷彿陪伴他似地，也被捏成一團。

在跟永熒見面之前，男人先跟醫生打聽了他的傷勢。
結果令人意想不到。竟然是騎自行車時摔下來，壓到腿了。男人想像不到那個聰明的孩子，會犯這種錯誤，不禁有點失笑。可是聽到說，是為了閃避路上突然衝出來的小貓，而硬是改變方向，硬生生滑到草坡下，就覺得永熒也還有可取之處。
那孩子還是滿可愛的……雖然並不是對他。男人對這麼容易心軟的自己，感到有點無力，但永熒也已不是一直依賴他的小鬼頭了。
辦理好出院手續，順道把醫療費結清後，男人問明了病房。一推門就看到已換好衣服的永熒，正在收拾行里。
看到明明傷了腳卻不肯乖乖坐著，硬要走來走去的永熒，男人又扯出苦笑。上半身套著白襯衣，右腿卻可笑地把褲管捲起，露出一截打了石膏的小腿。醫生說雖然傷得不重，但有點骨折的關係，還是要打一陣子石膏，行動可能會有點不方便。

……何止是有點呢。永熒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左腳，右手又要撐著拐杖，光是從床邊櫃走到床尾，就累得他滿身大汗。
男人突然覺得，永熒就像一隻受了獸的野獸，紮著美麗毛皮卻動彈不得。
永熒一定是很著急吧。自己因為太累而一直沒接電話，到好不容易接通卻又是一種不情不願的聲音……那孩子，可以依賴的人，就只有他。
沒錯，永熒已經什麼都沒有了。如果以倫常的角度來看的話，他們這種關係應該稱得上為相依為命。實際上他們卻幾乎沒有聯絡。
男人走到永熒身邊。整個病房空盪盪的竟然只得他倆，男人縱然放輕了腳步，但還是響起了鞋子敲響地板的躂躂聲。
聽到有人進來，永熒微微偏了個身，把頭轉向這邊。看到是他，彆扭地扯一下嘴角，然後又自顧自開始收拾，連半句話也不說，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。
一看就知道還在生氣。
就像個扭著買玩具卻償不了心願的孩子。明明話說得這麼狠毒，這麼傷人，偏偏見了面，態度又孩子氣得讓人無可奈何。男人默然凝視著那個倔強的不發一言的孩子。
永熒也察覺到男人的視線。他露骨地狠狠瞪了男人一眼，倏然煩躁地伸出手，把床頭櫃上的東西全都掃進背包，裡面發出像玻璃敲擊的碎裂聲。

「你這樣會弄壞的。」
男人總算開口說了第一句話，永熒卻彷如未聞般丟下背包。不知該怎麼應對的男人，只好訕訕把背包拿起。
「我來幫你整理好了……」
「不用你管！我自己來！」
……手才剛伸進去整理，就被永熒用力地扯回去。
男人尷尬地把手收回來，才發現指尖被劃損了一個小傷口。鮮紅的血珠一顆顆沁出，男人無意識地把食指含進嘴裡，直至血腥味在舌尖化開，才如夢初醒地眨眨眼。
他從眼角瞄到永熒嘴巴動了動，像是想說什麼，但始終沒有說出口。因為一對上他的視線，永熒就別開了臉。
說不出話來的兩人就這樣沉默著。男人握起拳，藏起還隱隱作痛的指尖，勉強打起精神。
「那就……繼續收拾吧。」
男人故作輕鬆地說，努力裝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樣子，過於熱絡的聲音更顯得不自然。永熒沉默地撇撇嘴，突然拿起背包，彷彿洩忿般用力扔向床下的垃圾箱。
「不要了，反正是便宜貨。」
說完再也不望男人一眼，撐著拐杖慢慢的往外走去。在他擦覺過男人身邊時，表情就像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一樣。
獨自留在房間裡的男人，眼也不眨地看著那個躺在垃圾桶底部的深色袋子。他突然舉起姆指壓了壓眼角，然後跟著永熒身後離開了病房。
沒想到出去卻已經沒了那孩子的身影。
找不到人的男人有點慌亂，幸好病房位於走廊的終端，他順著走廊下去，沒多久就看到強撐著的永熒坐在轉角處，通常是給家屬或病人累了時休息用的長椅上。
男人沒有上前，只是遠遠望著那個年輕的身影。
因為不習慣用拐杖，而一直以沒受傷的左腳支撐身體的確讓人很疲倦。但永熒用力捏著膝蓋的樣子，更多的是難過和不忿。
男人早已遺忘自己年輕的日子，甚至想拋棄那些不堪的記憶。
可是永熒在他心目中，永遠是那個縱然任性卻充滿自信，被他護在掌心的孩子……這一刻，卻發現在那孩子的臉上，竟有著跟他一樣的疲態。
男人倏然覺得有點心酸。
他用力握了握拳，直到感覺指甲要刺進掌心才放開。他輕輕地來到永熒身邊。
因為地上陰影而發現有人，永熒抬起頭看到是他，顯得有點吃驚，但立即就快速別開，換上僵硬倔強的表情。男人沒有言語，只是微微抬起手，隨即又放棄似地頹然垂下。他盡力擠出一個微笑，說，
「我們回家吧。」
原本毫無反應的永熒的肩膀突然顫了一下。如慢動作一般轉過視線，他冷淡地橫視男人，嘴邊勾起一個不屑的笑容。
「你是什麼意思？」
永熒帶笑地問。笑意卻沒傳進眼底，他以發紅的眼角望了男人一會，突然像是被自己說的話引得發笑，『嘻嘻』地笑了起來。男人的微笑因為他詭異的笑聲而僵在唇邊。
「你是在同情我？覺得摔斷了腿像喪家犬般的我很可笑？……說什麼我們回家吧，你忘了當初是怎麼拒絕我的嗎？」
「我沒這種意思……」
男人咬咬下唇，良久才彷如辯解般說，他的臉頰因為呼吸急促而微微脹紅。
沒想到那孩子竟然是這麼想。他狠狠倒抽一口氣，那些叫他回家的話，不應當都只是客套嗎？他甚至還嘲諷地想過，要是他真的提著包包出現在永熒面前，絕對會被再賞一巴掌。
那孩子卻怨懟著他的拒絕。
男人不再言語，他驀然發現自己可能一點都不了解面前這個人，深深地疲憊感襲上心頭。
永熒突然伸手到他面前。還以為又要被打了，男人心慌地向後退，誰知卻是肩膀被狠狠一推，永熒推開了他站了起來。而男人的動作無形成了助力，輕易就滑倒於光滑的地面。
「你還留著做什麼呢？只需簽個紙就可以滾了！為什麼你偏偏要做這些多餘的事？你以為你是誰，不過就是名義上的監護人……」
被連珠炮轟的男人乾脆坐在地上，站都懶得站起來，連痛都不曉得了。
男人伸手蓋著雙眼，嘴角反倒扯出笑容。看到那孩子時的心酸，從喉間一直漫延到口裡化開，酸澀得連雙眼都睜不開。
不應該見面的。永熒說得沒錯，他根本沒必要做些多餘的事。
「我明白了……那我就先回去了。」
用貼著臉頰的手掌重重抹了抹，男人單手壓著地面撐起身，從地上爬起來。他裝模作樣拍打褲子上的灰塵，邊等待永熒的回應，但對方卻什麼都沒說。
儘管隔著手掌，永熒亦應該清楚聽到他所說的。大約是打定主意再也不理他吧。男人這麼想，終於決定乾脆離去，卻在臨行時發現永熒神色有異。
那總是吐出惡毒話詞的嘴巴，現在像蚌一樣緊緊合起，甚至有點蒼白。男人突然發現他不是不說話，而是痛得說不出話來。
……那孩子，該不會是忘了自己的傷口，一腳踏在上面吧。
想到這一點的瞬間，男人差點就笑了出來。並不是幸災樂禍，但再怎麼昧著良心，這也實在是太可愛的錯誤。
男人向前跨了一步，打算上前幫助永熒支撐身體。但手才剛伸出來，又醒悟什麼地停住，不上不下的卡在半空。他猶豫地望著那倔強的孩子，要是又被推開，難受的是他自己。
「……」
永熒喃喃地不知說了什麼。聲音太細所以男人根本沒聽清楚，只好困窘地站在原地。永熒埋怨似地瞪了男人一眼，又重覆了一次，男人終於聽明白，他像觸電似的震住。
「……我很痛……」
永熒的而且確是這麼說的。男人微微驚訝，但沒維持多久，就可說是自然反應地，拋開一切遲疑，上前擁住了這個看似將要跌倒的孩子。
在把永熒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的時候，熟悉的氣味和體溫讓男人有點炫暈，甚至姿勢也令他有被擁抱的錯覺。被人單手環抱其實並不是什麼光采的事，但心底暗暗的卻不得不承認，他眷戀著這種熱度。
跟另一個人擁抱的，可以拋棄寂寞的溫度。
才剛被扶回長椅上，永熒就甩開男人的手，自顧自緩慢而遲鈍的坐下。他分明賭氣地，一直扭頭看著另一面，彷彿看出興致來。但那邊根本連隻窗子都沒有，就只有屬於醫院的慘白的牆。
男人苦笑蹲在鬧彆扭的孩子腳邊，輕輕握起他放在受傷大腿上的手。

「對不起哦，很痛嗎……有沒有好一點了？」
男人盡量放軟語氣地說，那模樣真的像逗年幼的稚子似的。永熒瞄他一眼，想把手掙開，但不知是男人捉得緊，還是他根本沒使力，竟然沒有甩掉。他只好撇撇嘴悶悶的說，
「你走啊……不是說要離去嗎，快滾啊你……」
嘴巴上明明在趕人。但永熒的手指，卻相反的默默反扣住男人的手，他彷彿想掩飾地抬頭看著天花板的黑點，臉頰還是慢慢燙滾起來。
這一切都看進男人眼裡。
稱不上高興也不是討厭，男人也不知這一刻的感覺該如何表達。但是手上的觸感實在太過鮮明，他竟有點不願意放開。他默默地把另一隻手，也覆到他們交握的手上。感受到他自己，還是永熒，正在微微發抖。
縱然他還是覺得不了解面前的人。但好像又明白了什麼，像揭開了一角偷偷窺望了一眼，但卻猜不到要是全部打開，會釋放出怎麼樣的東西來。

在路上截了輛車，總算安安穩穩的坐下。
一開始永熒還打算擠巴士，看他連走路都一拐一拐的，男人皺起眉，趁他不注意打了車，硬是把人給送上去了。就連跨到車上那微細的，才一下子的動作，也令他吃痛。
說實話男人看著是有點心痛的。如果永熒大吼大叫向他發洩，可能他還沒什麼感覺，但突然變乖巧般地，永熒只是咬咬牙忍下來，卻在心底拉扯痛了。他只有更小心翼翼地扶著這硬繃繃又倔強的傢伙。
永熒坐上車後就向司機報出了家裡的地址，男人有點鬆口氣，要由他來說的話，也著實有點奇怪。兩人在車上沒有言語，在車廂特有的空氣中顯得異常寧靜，反倒是司機耐不住似的，扭開了車裡附設的收音機。
在一陣沙咧聲之後，總算傳出了人的聲音，彷彿一下子令車廂熱鬧許多。裡面似熟非熟的電台主持正在討論畢業生就業問題。男人像想到什麼地輕輕叫了一聲。
「你……學校方面怎樣，需要告假嗎？」
說完才發現永熒閉著眼在小憩，沒有隱藏的疲態在年輕的臉龐上特別顯眼，大約是累了吧。男人仔細地凝視著永熒的臉。
曾經他也常這樣，默默刻劃這孩子的輪廓，用眼睛收納進自己的心裡。
……有一段時間，永熒非常地討厭他。
討厭到一個地步，就只是視線碰上，那孩子也會癟起嘴不屑地轉開臉。那種抗拒是毫無理由的。然而明明是這麼討厭，永熒卻因為『方便』，而擁抱了身為同性的他。
被壓倒在床上的時候，還以為只是孩子的愛玩心作祟；但被戲謔地咬住耳垂，在耳邊說『那我有慾望的時候該怎辦』時，那呼出的氣息卻令人迷惑。然後彷彿鬼迷心竅地作到最後。
這種事有了第一次以後，後面的彷彿順理成章，完全找不到停下來的空隙。
而永熒的態度也漸漸改變。除了逐漸留在他房間過夜，總是黏在他身邊，甚至還隨口掛著『我喜歡你』。可是所謂的愛情卻只出現於床第之上。
就像廉價的贈品一樣，隨口說出的愛語，根本是要多少，就有多少。厭了之後，也是隨手可以拋棄。
愛情是不可能做出來的。

在顛簸中車子逐漸駛入熟悉的街道。由那一列盎綠的老樹開始，記憶彷彿隨著車輪轉動。古舊的雜貨店，報紙攤老阿嬤，街角抓著他的手吵著要吃冰條的小男孩……原以為下意識不接近就會遺忘，這會兒卻一下子從半掩的箱子裡全蹦跳出來了。
男人有些不自在地調了調坐姿，傳來布料磨擦的聲音。一直沒動靜的永熒忽地動了動，從倒後鏡中看到永熒粗魯揉了揉雙眼，看樣子真的小睡了一陣子。然後男人對上了他自己的臉，鏡子裡的人還是平靜地掛著微笑。他對自己的表情感到滿意又有點悲哀。
沒什麼是永遠不會改變的。即使外表上一樣，裡面的早已經不同，無論是再好聽的愛，都不可能會停留一輩子。車子繼續前行，連小公園都略過了拋在後頭，有些事真的不應該再介懷。
永熒睜開微帶血絲的雙眼後，男人搭訕著又問了一次剛才的問題。心裡有點慶幸的，有事情可以轉移視線。
車子準確地停在大樓下面。男人付過車費後，繞到另一邊去扶那行動不便的孩子下車。
也許心情有點好轉的關係，甚或知道別無選擇，永熒毫不抗拒地跟著男人的行動。不單止心平氣和地搭著男人的肩，在男人知道他正在放假，而說出『太好了，也算少了一件煩心的事。』時，認同般點點頭。到了家門口，也乾脆地掏出門匙沒有彆扭大半天。
對於永熒的改變男人有點驚訝，不過這孩子從來都這麼隨興，他也早該習慣了。而且既然接下來要共處的話，氣氛和諧總比一觸即發的緊張來得要好。
進家後男人把永熒安頓在沙發後，想到醫生吩咐要忌口，便打算到廚房看看有什麼可用。他才站直身體，手腕又被拉回去，男人不解地回過身，只看到永熒垂著頭的後頸。幾秒後聽到一聲小小的，『……謝謝』。
縱然看不到臉，男人也知道此刻永熒必定是感到不好意思。他遲疑地凝視著自己收回來的手，半晌終於伸到永熒的髮上，用力地揉了揉，才握起拳走開。
在掌心驀地燃燒起一把細細的火。從血管一直流向心腔，暖暖的。
男人才走進廚房便不禁苦笑。看上去是跟從前並沒兩樣，但仔細一看便發現流理台跟爐灶都佈了一層薄薄的灰塵，看樣子是好一陣子沒在用了。在透明的櫃子內，放著幾個碗裝的方便麵，倒下熱水就能和著味素跟防腐劑一起吃，真是方便又垃圾的東西。
打開冰箱除了一堆包裝果汁和汽水，就只有被一大壺水擋著的大椰菜，還有幾個蛋放在架子上，一目了然。男人不予寄望地拿起蛋，搖晃一下，才在盛蛋的盒子上找到日期，早過了。而椰菜根本沒包起來，葉子發黃枯乾，男人默默地清理一下，心裡面有點難受。
那孩子還是發育期，吃那麼點沒營養的東西，又怎麼足夠呢。
男人回到客廳拿錢包，順道問永熒想要吃些什麼。也許是心裡軟了，說話時也帶點親暱的溫柔。永熒倒卻是沒什麼想吃的。大概是隨便慣了，以前明明那麼嬌縱，都給磨損光了。
走到路上才發現畢竟是有點不同。魚店還是賣魚，但人已經轉了，從前那酷酷的胖大叔不在，變了有些吵的歐巴桑。幸好魚還是很鮮活的，就挑了條不大卻滿肥的，盛在袋子裡還會跳動。
又買了些菜，打算做些清淡點的。可以做西芹炒魚滑，西蘭花下點大蒜，也是很好吃的。原本想做餃子，但沒什麼時間，還是買幾顆雞蛋，來個蛋花煮湯。想想沒半點肉也是不好，便想做蜜汁烤雞，於是跑到凍肉店。沒想到那老闆娘竟還認識他，一邊客套著許久沒來，就幫忙選了好些特別大只的雞翅膀，還免費加些肉丸子，剛好加進湯裡有些味道。
結果到最後不知不覺就滿手都是，還硬是買了一小包的白米。許久沒有提大包小包的男人，顯得有點狼狽，可是想到那孩子吃得滿足，又覺得手上沒那麼重。
拖拖行行總算回去了，停在門口卻有點尷尬，才想到出門前忘了先問永熒要門匙。雖然他還留有這兒的鑰匙，那根本是多此一舉的事，但總要是做個樣子的。現在這樣倒不知該怎麼辦了。說要按門鈴有點刻意過頭，直接開門，他又彆扭的有點不願意。
要是拿出鑰匙，好像便承認了，是他對這個家依依不捨，甚至隨時帶在身上。
縱然他每每都嫌重，想著回家就要把鑰匙拆出來丟掉。但彷彿是有意的遺忘一樣，一大一小的兩條門匙，始終停留在殘舊的鑰匙包內，好像輕輕一扭轉，這雙鑰匙還能夠開啟什麼似的。
男人手裡捏著鑰匙，另一隻手提著東西，已經有點吃不消，卻還是要扭扭澀澀。男人在門外猶豫，裡面卻突地呯啪傳來一陣碰撞，才倏然想起家裡有個傷患，已經不是顧存面子的時候。
偏偏像存心的，人越慌便越會出錯。鑰匙握太久的關係，掌心都汗濕了，想捏緊卻一直滑下，試了好幾次都沒插準。到男人好不容易開了門，不止手心，連額角都濕了一大片。
沒想到門開了卻不是想像中那個光景。乾脆點說連應該存在的人也不知所縱。
原應坐在沙發上的永熒竟不在了。男人邊走進屋，在桌子放下手上的零零散散，眼角只略一掃視，便知道狹小的客廳根本藏不下人，想說永熒跟他惡作劇，也說服不了自己。
心裡驀地悶悶的，像梗了刺。他興沖沖地張羅，回來人卻不見了，倒像個笨蛋。只好呆呆望著桌子那堆東西。
幾個肉丸子從沒綁好的缺口裡滾出來，男人瞪著那圓滾滾的肉球，身後卻呯地傳來碰撞聲。他驚訝地回過頭，從浴室半掩的門竟透出微光，向前走了兩步後，發現聲音果然是從這裡傳來的。
男人愕了愕，才恍然大悟地回過神。永熒只是到浴室去了，這麼簡單的一回事，他竟然想不到，還以為被丟下了。
……對於這場誤會，男人不禁苦笑。雖然心裡暢快多了，卻也因為到現在還害怕被那孩子耍弄，而感覺有點悲哀。
受過傷自然就會害怕痛。就好像眼角那條疤，即便傷口看起來不大，甚至已經不會再隱隱作痛，但只要一看到就會想起，忘都忘不了。

把菜都搬到廚房後，永熒還在浴室沒出來，連動靜都沒有。
男人察覺有點不對，又有點擔心，畢竟腳受傷做什麼都不方便。便上前敲敲門，試探地問『怎麼了，需要我幫忙嗎？』，卻被永熒大吼著『不要進來！』。
心想永熒不是肚子痛吧，但為什麼不好好鎖上門呢。男人才打算退開，沒想到永熒又突然改變心意。聲音沒了剛才的氣焰的孩子，只帶著終於放棄的無力感，又夾雜鬆了一口氣的解脫。
「……你還是進來好了……」
雖然浴室並不算太小，但擠進兩個人還是顯得侷促。明明是永熒自己把人叫進去的，但一看到男人就把頭甩開，滿臉脹得通紅，男人卻顯得忍俊不禁。永熒就像隻濕淋淋的大狗，不但上衣濕透了，連頭髮也滴著水，看上去的確有點可笑。
永熒不滿地盯著男人，好像在說『你敢笑出來試試看』。彷彿接收到他的訊息，男人也努力調整自己的臉部表情，結果反而太過一本正經。他一邊拾起被甩在一旁的拐杖放好，一邊問。
「你這是在做什麼？」
雖然臉頰顯得僵硬，眼神的笑意卻出賣了他，而且一說話就破功了。永熒從鼻子哼的一聲，許久才老大不情願地說，
「……洗澡……」
敢情你是幫衣服洗澡吧。男人沒敢說出來，但胃已隱隱在抽搐，嘴角也輕輕地向上揚。看那孩子身上也不知是水還是汗，真是倔強得可以。從前明明什麼都依賴他，現在卻寧願自己辛苦，也不聲不響。
男人驀然發現，改變的不止自己。永熒也在他看不到的地方，悄悄地長大了，成長得快要變成他不認得的樣子。彷彿間胸口脹滿了酸楚……他不敢承認這叫寂寞。
男人扯扯嘴角，卻沒有說話，只是突然重疊上永熒放在地上的手。幾秒後響起了細得不能再細的聲音。
「那，我幫你洗吧？」
脫掉上衣是很簡單，下半身卻有點尷尬。但很快地男人就發現，根本就沒閒情去給他介意。即使褲子再不緊，卡著一筒石膏還很是彆扭，也擔心一個用力就會扯痛那孩子，男人只好小心翼翼，在永熒的合作下把褲子慢慢給退出來。
到完成後男人也大汗淋漓，這刻他很確定，永熒上身那濕漉的是什麼。想必一個受傷的人要自行作業，是更為困難。
男人擦了擦額上細碎的汗，把褲子收在一旁，想著等會拿去洗。才有大有功告成的感覺，視線一對上也佈滿汗水的小麥色肌膚時，又微微一愕。
他遺忘了被白色內褲覆蓋著的那個地方。既然是洗澡就應該全裸才對吧。
如夢初醒的男人卻遲遲伸不出手去。心裡清楚也不是沒見過，沒什麼好介懷的，反正就也是肌肉的一部份罷。臉頰卻偏偏作對的燥熱起來，男人不自然地哽咬嘴唇。
一直沉默的永熒突然傳來一句，「就這樣洗吧。」
男人驚訝地抬起頭，永熒早別開視線，但語氣分明就是看清楚了男人的窘態。被這麼一說反而冷靜下來，既然那孩子可以這麼淡定自然，自己反而顯得小家子氣。想到往後的日子，反正總是避不過的，終於還是扯掉最後那一小塊布。
男人扶著永熒慢慢移到浴缸旁。
為免濕到腿傷，他讓永熒依著缸邊，還是坐在地上，確保不會沾到水。想想浴缸又冰又硬，又為他加塊毛巾，軟軟的枕著頭，服務一流。到一切好了，才捲起自己的衣袖褲管，把坐廁的蓋子放下，活生生一張舒適的臨時椅子。
水花緩緩從蓬頭灑下來，男人伸手試了試水溫，溫溫的不太熱，才遞到永熒髮上，邊灑邊順著髮線輕輕拂弄。永熒也不知是怕被水淹到眼，還是因為舒服，不一會就懶慵地閉起雙眼。正好給了男人打量的機會。
自從再見面，他好像還沒有好好仔細看過這個孩子。……其實也才見了一次面。他望著永熒光滑的臉頰，年輕的肌膚充滿活力和彈性。那瞬間他有種衝動，要是可以打開這孩子的頭蓋，是不是就能清楚他腦袋裡到底都想些什麼？
至少可以分得清，那些是真心，而什麼是些耍弄著他的玩笑話。
他用指尖糾纏著那孩子的髮，卻倏地打了個寒顫。急忙抓起旁邊的洗髮乳，擠了一大把在掌心，揉搓到滿是泡沫後用力塗抹在永熒的頭上。墨黑的頭髮和底下的頭皮都迅速沒入白色泡沫下，再也看不見影。男人才有鬆一口氣的感覺。
在舉起手以衣服印去汗水時，卻不小心把泡沫濺到永熒臉上，剛好落在眼皮。看到那孩子不適地皺起眉，男人連忙想幫他抹去，舉起手才想到自己滿手都是肥皂。
只好垂下頭，把嘴巴貼近那孩子的臉，輕輕地對著眼皮吹氣。那麼近的距離讓他有誤以為快要接吻的感覺，男人心一緊，默默閉上眼睛，一下下地吹。
睜開眼卻意外對上了永熒的視線。被烏黑得不見底的眼瞳，拗執地注視著，那瞬間有種光裸被看透的感覺。男人刷地移開，掩飾般眨了好幾次眼後，才吶吶地問，
「怎，怎麼了嗎？」
永熒沒有作聲，只舉起手，慢慢往他伸去。被這隻手用力摑了巴掌的畫面，還有被緊緊壓著後腦瘋狂地接吻，都同時略過男人的腦海。
唾沫經由男人白晢的喉結被吞下，在耳裡彷彿還可以聽到咕通一聲，但額角的脈絡卻慌亂地跳動。他緊緊盯著永熒的指尖略過自己的臉。
沒想到那手指卻只是輕輕劃過便收回了。被擦過的地方有點滾燙，男人差點便伸手去抹。永熒輕輕笑了。
「還想抹下去……這麼想要一起洗嗎？」
男人愕在半空的手來不及收回來，人驀然呆了。並不是因為被打趣而覺得尷尬。雖然有點像是小孩子式的惡作劇笑容，但裡面狡黠中滲和出來的親密感，令男人覺得炫目了。他一個逕看著永熒的笑，竟不捨得移開。眼裡漸漸只有那張微紅的嘴……記憶中那乾燥但溫暖的感覺，壓在唇上的質感和巧妙鑽進來的舌，還有……
男人的唇微微蠕動，不自覺伸出舌尖，舔舔自己乾脆的唇。就在他想靠向前時，原本什麼都接受不到的耳膜，卻倏地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吸聲。
被澆下一大盤冷水似的，瞬間便清醒過來。男人慌張地握起被丟在一旁的蓬頭，一下子就把水開到最大，一陣白煙和水的沙咧聲把一切都掩蓋了。
「我，我幫你沖水吧。」
嘈雜中他聽到自己這麼說，邊伸手去試水溫。男人抓著蓬頭是那麼的用力，連骨骼都分明突起。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塊浮木般拼命，握得指尖都發白了。他望著自己正微微發顫的手。
旁邊的永熒完全沒有動靜。想到那孩子或許正在心裡嘲笑自己，就連呼吸都覺得痛。明明又乾又澀的雙眼，亦迷濛起來。……一定是熱氣太多，薰痛了眼。
他歇力眨動雙眼。腳踝卻突地一陣溫熱。男人驚訝地停下動作，有點不可置信地緩緩抬起頭。永熒正深沉地看著他，雖沒說話卻有一種迫力。
但覺一陣灼燙，從被握著的地方開始往上竄。
男人心裡有點慌亂，想要掙脫，又怕傷到那孩子不敢使力，只能彆扭地甩動腳踝。永熒深明他的顧忌，更是壓得緊緊，把整隻腳給包裹住。甚至還嫌不足的，變本加厲指出食指，順著男人的腳背滑行。在對上男人責備的目光，反而扯扯嘴角笑了。
「放，放開……」
男人動彈不得，只覺熱流沖上心臟，再燒了臉。連蓬頭掉了也不知道，水就任著它這麼流灑。他想要端出長輩的架子，可對上那孩子的目光，就驀然想不起該說些什麼，連語氣也失了勢。
只好吶吶重覆『放開……』，活像隻鸚鵡，而且是吵太久聲音沙啞的。
像覺得男人的反應好玩，永熒戲謔地捏了捏男人的腳背，硬梆梆又乾燥的皮膚摸著並不太舒服，但永熒就是上了癮般又揉又摸的。
「真的要我放開手？」
永熒裝出孩子般的語氣發問，聲音卻帶一股不捨。男人聽了一怔。
其實被包著腳踝那種溫暖並不差，而且意外地令人有安全感。男人瞬間迷惑了，他真的想要永熒放手嗎。隨即又為自己的想法而羞紅了臉。
「想我放手，你先低下頭來。」永熒繼續說。
為了掩飾尷尬似地，男人儘管奇怪也不作多想，乖乖地彎下了腰，而永熒也像承諾地放開手。失去的熱度令男人一陣胸悶，但這只是持續了一下子，隨即被用力拉了過去，順勢跌坐於永熒身上。
而他還沒得察看有否壓傷那孩子，嘴唇卻突地被吻住。
腦袋像被轟掉似地一片空白。只道一股柔軟又濕漉的感覺，執拗地哽啜著他的唇。滑溜的舌像蛇一樣，硬是從牙縫間鑽進去，像品味似地舐舔內側黏膜。
腰部在舌尖略過上顎的時候，立時像觸電般發麻。男人自然反應般地伸手往前推，卻反而被咬住舌尖，有種快要被對方拆吃入腹的錯覺。
在嚐到血腥味後，永熒才終於放開他。從剛分開的唇間牽扯出一絲透明的黏絲，永熒伸出手想幫男人抹去，卻被用力揮開。永熒像是沒料到似地愕住，男人緩緩抬頭，以發紅的雙眼盯著他。

端出最後一道蛋花煮湯，男人把碗筷排好，才發現好像煮太多。一個人怎麼吃三菜一湯。但他也沒什麼多餘的心思理會，反正餘下的可以收好再吃，現在他只想快快離去，連多一刻也不想再跟那孩子待在一起。
被握著的腳踝和微微刺痛的嘴唇，還留有燙熱的感覺，男人的心卻涼了。

他看著沒事人般坐著的永熒，更是冷到極點。想到那戲謔的逗弄，只道是另一個玩笑的開端。但他早已被掏得空盡，什麼都沒留下，玩弄他也不會得到什麼樂趣。
所以他只是木無表情地為永熒沐浴更衣，甚至煮飯作菜，繼續他監護人的責任，其餘再多的，什麼都不會有。
整理好飯桌男人便喚永熒過來吃飯。想到要扶那孩子過來，就覺得心裡一陣煩躁，他一點都不想再有身體上的接觸。沒想到永熒卻自己撐著拐杖走過來，比起在醫院時感覺順暢許多，大概是自己獨自練習了一下。
為永熒拉開椅子後，便不發一言地打算退開，卻被一把抓住手腕。男人觸電似般用力摔開，儘管知道自己反應過度，還是忍不住瞪他。
「有什麼事？」
「你不坐下一起吃嗎？」
「……我不餓……」
雖然自昨晚開始就沒吃東西，也沒有睡覺。但此刻他的確不餓也不累，大概精神緊繃到一個極致，便什麼都感覺不了。
永熒對他的反應只是挑挑眉，似是有些吃驚，隨即又把情緒內歛起來，只餘下深沉的注視。審視般的眼光令男人好不自在，甚或有些刺痛，他不想再對視下去地別過臉，卻聽到啪的一聲，永熒把手上的碗筷放回桌上。
「我不喜歡一個人吃飯。既然你不陪我，那我也不吃了。」
男人吃驚地轉頭。捏起的拳頭有點發顫，雖然他並不確定，那抖顫是自出憤怒，還是害怕。……到底這孩子在玩什麼把戲。
他默默地望著永熒，有衝動想大叫『那你就餓到死為止吧！』，但始終說不出口。
在雙方僵持不下之際，靜默中卻突然傳來微微的『咕－』的聲音，原本繞起雙手，一派閒適的永熒立時漲紅了臉。
那孩子確實是餓了，卻真的完全不動滿桌菜餚。
男人嘆口氣，遲疑了幾秒，最後還是不忍心的作出了退讓。
從廚房多拿一套餐具，他掏了點飯和菜，便坐到桌子遠遠的另一頭去。以筷子挑了點飯送到嘴邊時，看到永熒還是動也不動，不禁有點惱怒。

「你怎還不吃飯？」
永熒以眼角揪他一眼，淡淡的開口。
「你坐那麼遠，我吃不下。」
「你……！」
一道氣哽在喉間不上不下，認為這孩子成熟了，不再任性，都只是他的一廂情願，事實上根本還是喜歡耍著他玩。但氣到一個地步，男人卻反而不動怒了，他無言地站起來，就坐到永熒旁邊的位子。
「這下子你總該可以吃了吧。」
他隱隱壓下胃酸扭的痛，更是沒胃口。但為了避過永熒的目光，還是舉起碗，默默扒進嘴裡。只是吃了什麼都分不出來，只覺都是一樣味道，蠟塊般僵硬無味。
「來，試試這雞塊，很鮮。」
一雙筷子倏地伸過來，落下一隻肥大的雞翅。男人驚愕地停了手，一抬頭，才發現永熒不知什麼時候已移到旁邊，正笑嘻嘻地望著自己。永熒雙手支著下巴，一臉期待地看著他，像隻等待讚賞的大狗。
男人為這種不協調感到無所適從。雞翅烤得香脆的外皮正泛著光，男人卻怎樣也放不進口。他僵硬地扯扯嘴角，才道，
「還不是凍肉店買的，都不知冰多久了。哪裡會鮮……」
「只要是你做的，都好吃。」
男人的心倏地停了一下，呯噗的心跳聲彷彿移到耳邊，嗚得發痛。他大概是聽錯了吧。那孩子怎麼會說如此親暱的話。
他試探地抬起頭，卻只見永熒奮力地在蛋花湯之中，找尋肉丸子的縱影，完全沒有自己的存在。
男人吶吶地拿起碗，又放下，只覺得好笑。……即使是出現幻覺，也不應該跟那孩子有關的。在那一瞬間，他竟把面前的永熒，跟從前做了重疊。
每次捧著他做的東西，雖然普通又簡陋，卻總是一臉愉快地說『我最喜歡吃堂哥煮的東西了』，而把所有東西吃得精光。還會把討厭的東西都挑到他碗子裡，有好吃的也不忘留他一份……
「這個肉丸也很好吃，你有嚐過嗎？」
突然又傳來聲音。男人有點回不過神，直直盯著木勺子向自己伸來，一瞬間竟分不清現在和從前了。直到鼻底傳來一陣肉香，才發現碗內真的多了幾顆肉丸，還滿了半碗湯，跟雞翅泡在一起。
「你這個笨蛋……」
男人皺皺眉，眼底卻有點濕了。他分不清永熒的心思，半分都弄不懂。但對於這樣子的親蜜，卻討厭不起來。
比起親吻或是愛撫，這種不帶一絲情欲的相處更令他感到安心。
如果只是家人的話，被拋棄的時候就沒有那麼痛。到時候他有自信說服自己，反正孩子大了總有一天會飛走，那只是雛鳥的離家。並不是他被丟棄了。
男人終於夾起雞翅，咬了一口。
「你這個笨蛋……雞翅泡在湯裡，醬汁都不見了……」

飯後切了盤水果，給永熒窩在沙發裡吃，男人收拾好桌子，又把廚房抹了一遍，忙裡忙外，竟有點充實的感覺。
他一邊洗擦著碗盤，白磁製的碟子，跟青白抓著海綿的手，一同沉在水裡，上面浮了一大層的泡沬。男人輕輕的擦著，客廳偶爾傳來幾陣笑聲，永熒抱著枕頭在看什麼綜藝節目。一陣熱鬧的感覺。
男人已經很久沒做飯。更甭說飯桌上會有人陪他，把菜給吃得乾乾淨淨。
……雖然他總是跟自己說，那個小閣樓，好歹也是一個家，整理好後麻雀雖小，五臟倒也是俱全的。要拿來生活是一點問題都沒有。
可是回家後沒有人會跟他說『歡迎回來』，做了飯也不會有吃得很滿足的聲音說『再添一碗』。遇上委屈他不能夠哆嗦著鼻子抱怨，有快樂的事，也沒有可以相擁慶祝的對像。
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。
就像白麵包一樣，和著開水總可以吞下去，只是淡而無味而且營養不良。最終不論身體還是感情，都變得乾癟，扁扁的毫無生氣，像逐漸死去一樣。
但外面的笑聲充滿活力，被包圍在裡面好像就能得到新生。男人倏然覺得臉上一陣濕潤。他舉起手想去抹，才想起自己滿手的泡沫。
他望著自己的雙手發呆。泡在水裡的手有點發冷，心裡面卻一道熱流，衝擊得身體發燙。

東西都收拾好，男人返回客廳。永熒還在看電視，好像看到一段特別好笑，正抱在枕頭笑彎了腰。這孩子之前都沒給他什麼好臉色過，不是冷淡地睥睨著他，就是生氣地僵著一張臉。他望著永熒開懷大笑的側面，感覺有點陌生。
原本一臉專注瞪著電視看的永熒，卻發現男人在竊探似地，突然轉頭看他。
永熒微微笑揚手招呼他過去，男人一邊扯起圍裙，拭淨手上的水珠，邊走到永熒旁邊。男人手肘壓在沙發頂上，隨口找個話題。
「在看些什麼，這麼高興。」
「都是些無聊節目啊，……主持人在跟他們在玩『真心話大冒險』。」
永熒聳聳肩，說得輕描淡寫。剛剛明明看得興高采烈，現在倒是有些不屑似的。
男人搭訕地望了望電視螢幕。小箱子裡的年青男女，一個個面目模糊，說是有些印象，又覺得每一個都差別不大。尤其是女孩子，每個都是白白滑滑的，瓷娃娃一般。
永熒身邊的女孩子，也是這種模樣嗎。
才想得正入神，肩膀卻被用力搖了搖。男人回過頭，驀然發現永熒的臉就在咫尺之間。
「怎，怎麼了嗎？」男人吶吶的問。
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巴，而後抿緊乾燥的唇。對於兩人一下子拉近的距離不習慣，男人悄悄後退，卻看到一塊瓜叉在叉子上，抵到自己面前。
「這個瓜很甜，試一下。」永熒笑瞇瞇的說。
男人瞪著面前黃澄澄的瓜，有點不知所措。這瓜拿在手上重沉沉，皮也半皺了，他當然知道是甜而多汁。但永熒過於親暱的舉動，卻讓他無所適從。
看著永熒滿臉的期待，叉子也在面前催促般一直晃，男人終於還是張開口，把它給含下去，瓜果裡充沛的香味立即在口腔裡面擴散開來。
男人仔細嚼著瓜的清甜。雖然是半強迫的，但無可否認這瓜的確很好吃。
永熒緊張地追問他好不好吃，竟有點討好的感覺，活像隻搖著尾巴，等待獎勵的大狗。男人看著，有點忍俊不禁，故意用力的咬得喀喀聲，做出一副好吃的樣子，邊不斷點頭。
永熒像是滿意了，又從碟子裡再叉一塊，牆上的鐘剛好敲響五時的鐘聲，這一敲也敲醒了男人。
待永熒回頭，男人尷尬地抓住他伸過來的手，對他說，
「我，我也該走了……」
永熒臉上的笑容，像被水沖洗過的沙堡，整個塌了下來。他瞪著男人的表情似是有點不可置信，許久才悶悶的道，「你不打算……留下來照顧我嗎？」
語氣裡並沒什麼怨懟，男人卻覺得永熒是在責怪自己，丟下他不管。
「不是這樣的，」男人逼切的解釋。與其說是擔心會被誤會，還不如說是害怕這孩子獨自胡思亂想。他著急的說，「我只是要交待一下工作的事，明天還會再來的……」
永熒望了他一眼，還是沉默不語，點點頭算是回應了，就轉身不再說話。
男人看著這鬧脾氣的背影，小心翼翼的抬起手，想像從前一樣，撫慰孩子的髮。但轉念一想，永熒已經長大了，終歸還是收回手，輕輕地說再見。
「那麼，我走了哦……」
永熒沒有任何的回應。男人嘆口氣轉身，走了幾步，卻聽到身後喚了一聲，「堂哥」。
男人一震，停下了腳步。他回頭，永熒還是背對著他，聲音卻有點怯懦。
「堂哥，我們來玩真心話大冒險吧。」
陌生的名詞一下子躍進腦海，男人像只鸚鵡一般，暗自重覆。……真心話……大冒險？
這種時下流行的東西，他根本聽都沒聽說過。他呆呆望向永熒，透過孩子的身影，對上了還在逕自播著的電視節目。想到方才好像在電視上播放過，永熒笑得那麼愉快，該不會是些作弄人的玩意吧。
他有點膽怯的想退縮。在弄清永熒的想法之前，最好別跟他玩什麼『遊戲』。但永熒聲線中，那罕見的軟弱，卻又震撼著他。
最終他的雙腿，自動背叛了意志，重新靠近坐在沙發上的孩子。
感覺到男人回到身後，永熒抬起脖子，一把扯過他靠近肩膀的手。
「先坐下來，」他淡淡的要求，然後像察覺到男人的遲疑，又加一句「阻不了多少時間的。」
永熒都這麼說了，也沒有反對的理由。男人乖乖的繞到沙發正面，坐了下來。原本只打算坐在邊邊的位置，在對上永熒瞪視般的視線，也只好走前兩步，靠近永熒坐著，才看到對方舒展了眉心。
他緊張地嚥一口唾沫，又再問道「現在，可以說了吧……？」
永熒默默凝視了他好一會，突然輕輕微笑。
「不用擔心，不是什麼欺負人的遊戲。」
一句話揭穿了男人的想法。感到臉頰像刷地燒起來似的一片燥熱，男人尷尬的笑了笑，捏緊的掌心一片汗濕。
「所謂的真心話，其實只是互相回答問題……」
像要男人放鬆下來似的，永熒簡單的說。聽到這種說法，男人心裡昇起『不就是聊天嗎』的注解，為什麼偏偏要改個奇怪的名字呢。
他疑惑的想。在聽到永熒接下來的話，卻不由得睜大雙眼。
「……而且，絕對不能說謊。」
男人帶著複雜的表情，打量他面前的孩子。如果只是閒話家常，有必要定下這種條件嗎？
可是在對上永熒認真得有點沉重的表情，縱然想不通永熒到底打算問什麼，卻還是輕輕的點了點頭。
「那……你想問些什麼？」既然永熒有話想問他，男人自動交出主導權。
永熒倒是遲疑起來，他垂下視線，只是不斷以食指磨擦著自己交疊的手背。過了好一陣子，男人才聽到很細微的聲音響起。

「……要你這般照顧我，你是心甘情願的嗎……」男人腦袋像被轟掉般空白一片，他想也想不到，永熒要問的會是這種事。
「你是我的監護人，辦手續什麼的，是沒有辦法……但……」
永熒沉默著，有點說不下去。男人沒想到永熒也會有說話不乾不脆的時候。一直以來，這孩子都只以自己的想法為重，說話幾近是不留情面的，好幾次把他逼迫進死路。
想到他要自己最醜惡的往事，鮮血淋漓地攤開在面前……到現在還是一陣寒心。男人把臂膀抱在胸前，似是覺得冷。
不過其實都是些往事了，像他想要遺忘的過去，早該打包送走的。
只是像這樣的孩子，現在竟會彆扭的說不出話……到底後續是什麼，令他這麼難以啟齒？他淡淡的凝視著永熒，沒有說話。
後者像終於玩厭手指似的，突然交握雙手，抬起頭，說，
「……但，如果你覺得麻煩……其實我一個人也能生活的……」
男人忽地覺得痛。在聲音傳進耳膜的同時，痛感也刺激著身體。他才發現原來是指甲捏進手臂了，連忙鬆開，卻有點好笑。……那孩子特意把他留下，就為了叫他不用再多管閒事了嗎？那麼忙裡忙外的，像個傻子般的自己，由始至終都是在……自作多情……
可是那孩子卻對他，那麼的親暱……
永熒的確是長大了。成熟到讓他有錯覺，把他善意的拒絕，當成一種示好。還害他要這麼轉彎抹角，來暗示其實不需要自己。
男人想扯起微笑，卻覺得眼前一片模糊。他感覺到有人在搖曳自己的肩膀，但他下意識地甩開了。直到雙頰被用力夾住，他才被逼地對上永熒的目光。明明掌心的溫度這麼熾熱，他卻覺得，好冷。他能感覺永熒的雙手陷進自己的臉頰，大姆指在眼底下磨蹭。
「可是即使如此，我……」耳邊又傳來永熒的聲音。還沒有說完麼，男人差點想伸手掩起雙耳，卻驀然發現自己動彈不得，一雙手臂緊緊的箍著他。
永熒像要把他揉搓到自己體內似地，盡力收緊手臂。

「……即使如此，我還是希望，你待在我身邊，照顧我……我知道你討厭跟我待在一起，但是，我……」永熒突然停著，像嚥下什麼的吞了口唾沫，才繼續說，「我只有你了……」
男人被突如其來的轉折弄得不知所措。這跟他原本以為的，實在相差太遠。
他覺得自己可恥。直到前一刻都以為，那孩子又準備傷害自己，卻忘記了對方也會不安，也會受傷。
在一大段彷如告白的說話之中，他只能找到一點點，來作出回應。
「……我哪裡有討厭你呢……」
他聽著永熒呯碰亂跳的心跳聲。終於鼓起勇氣，舉起手回抱著，這個外表跟成年人無異，內裡卻始終還是個孩子的青年。
他安撫著輕拍著永熒的背，重複著「……我一點，都不討厭你……」

下班時段的地下鐵路總是擠滿人。平常從小閣樓去上班，路程不算遠，但在永熒家裡便有點距離，只好養成每天坐公車的習慣。第一次在顛峰時間擠進車廂時真有點嚇倒，那麼人迫人的活像塞在罐頭裡的沙甸魚肉，這種樣子真的進的去嗎？但在遲疑下錯過了兩班車之後，即使無奈也只好隨著人潮，把自己給擠進去。
想不到現在這麼習慣了。
在一陣叮叮－的開門聲之後，又湧進新一批的乘客，旁邊妝容已有點掉落的女性，正散出一陣香水混合汗臭的怪異氣味。男人皺皺眉，不動聲息地往旁邊移了移，好不容易那陣味道終於從鼻底消失。
男人抬頭想呼吸一口較新鮮的空氣，冷不防對上了玻璃上他自己的倒影。進入漆黑的隧道之後，玻璃就像鏡子一樣清晰，上面清楚映照出一個平凡而乾淨的男人的臉。
比較起旁邊的人的疲態，他反而顯得精神亦亦，男人有些意外地伸出手，摸了摸自己的臉。
這實在是很不可思議。
從半個月前他就開始了兩邊跑的生活。白天先到永熒家裡去做飯，打掃，洗衣服，直到黃昏準備好晚飯，才匆匆離去，趕到店裡上班。這樣的生活明明應該是很辛苦的。
但他卻一點都不覺得累，甚至每天都興致勃勃。
像是在菜市場裡，總是挑滿那孩子愛吃的菜，想著怎麼讓永熒吃得高興，又能把人餵得白白胖胖……然後他發現，自己已經許久沒經歷過這種期待的心情。
在小閣樓裡他從來沒有做飯，因為一個人吃飯實在很沒有意思。只要能果腹的，吃什麼都沒分別，於是便開始了與麵包為伴的生活。
但現在不同。要把永熒照顧得好成了他生活的責任，那孩子笑了就覺得自己完成了偉大使命。尤其是發現了永熒的軟弱後，心裡面柔軟的部份都被勾起來。
怕那孩子餓著，冷著……把永熒的一切當成自己全部的那個自己，明明很早就在他窩在殼裡舔傷口時，就已經萎縮消失掉了。可是現在又鮮活的重新活起來。
被另一個人佔據心思，左右情緒，實在不是件明智的事。可是沒有辦法，就像他的身體總是三番四次地背叛他，走向永熒。現在連意識，也彷彿不受控制了。
男人抬起眼，車窗倒影出的笑容，似是無可奈何，偏夾雜了甜。
感情這回事啊，即使欺騙得了別人……卻總是不得不向自己承認的。
車子從漆黑的隧道轟轟駛出，男人的臉孔自車窗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站在外面等待的乘客。車門一開一群群魚貫地走進來，看著穿著鮮艷衣服的男女，竟有著熱帶魚湧著魚缸的錯覺，看得男人眼都花了。
在耳邊響起車門即將關上的叮叮聲，才如夢初醒地發現已經到站。男人連忙撥開人潮，在一陣陣抱怨聲之中，男人一道歉一邊往車門擠去。
回到店裡時已經有點遲了。雖然還不到開業時間，但男人看到跟自己一同負責櫃檯工作的店員，已經站著在做清潔，他不好意思地朝對方打個招呼，連忙急急往更新室走去。
在男人脫去上衣，正扣著制服襯衣的鈕扣時，更衣室的門突然被打開，他聽到聲音而回頭去，看到老闆推門而至。男人停下動作，訕訕的點個頭。最近由於太趕忙的關係，他回到店裡的時間有點遲，他擔心老闆會不高興。
當然他跟老闆解釋過家裡的情況，當時老闆慷慨地建議他放一個月大假。
但是他並不想完全改變自己的生活。即使以永熒為重，卻還是應該保有自己的步調。……抱著這種想法，男人婉拒了老闆的好意，只是要求把自己的工作時間，改成晚上至凌晨這個時段，老闆也爽快地應允了。
老闆繞著臂膀倚在門邊，微微笑看他。感受到老闆沒有生氣後，男人也放鬆下來，繼續埋首整理衣服。
「這段日子很辛苦吧。」
男人正在弄臂上的金帶，對於老闆的關心，他只是微笑一下。
「也不是。其實沒那麼辛苦，只是些家事，都是做習慣的。」
老闆踱步上前，坐到休息用的長椅上。男人又低下頭弄那麻煩的臂帶，所以看不到老闆正用一種饒富趣味的眼神打量著他。
「倒也是。這陣子你倒是長了點肉，看來是過得不錯。」
比較起老闆聲音裡那種滿意，男人抬起頭時卻是羞澀得滿臉通紅。老闆怎會注意這種地方，他剛才該不會就是一直在打量自己的小腹吧。
男人伸手按了按腹部。的確最近他是長肉了，從前摸上去，胸口的肋骨一條條的凸起。可是最近卻能捏到一小層軟綿綿的質感。
雖然一開始他只打算準備永熒一人份的飯菜。但自從第一天起，每次吃飯永熒都只捧著飯碗，一聲不響地盯著他看，非要他多拿一份餐具，坐在旁邊，才肯乖乖吃飯。
其實他心裡也很了解，只有獨自一人吃飯的寂寞。敵不過孩子的要求，於是便習慣了共進午膳，後來被纏久了，便連晚飯也先吃過才出門，所以一直遲到。永熒還會把自己喜歡吃的菜，夾到他的碗裡，說是分甘同享。不忍心拒絕下，他都乖乖送進肚子裡。
……結果，被養胖的好像是他自己嘛。
「不用擔心，你還沒有小肚子。」
老闆不知什麼時候走到身旁，半帶戲謔的說。男人立即不好意思地收回自己的手，失神地一直揉著自己肚子……這種事實在是有點、應該是十分丟臉。
「快到櫃檯去吧，不然郭梓要忙不過來囉。」
老闆不動聲色地提醒，他才醒覺自己連衣服都沒打理好，不禁羞愧地垂下頭。他竟然只顧發呆，忘了工作。老闆卻微笑地拍拍他的肩，逕自離開更衣室，在開門之前，說，
「除了小肚子，你還有別的改變……現在的笑容，我喜歡。比起你從前的苦瓜相，現在是可口多了……」
望著身影自門口消失，男人不禁笑了。老闆總是用他獨有的溫柔，安慰鼓勵著自己。其實他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孤獨。……其實坦率接受別人的好意，比起總是懷疑對方是否別有企圖，要輕鬆得多。只是他被磨蝕得太久了，都早已經忘卻那樣的心情。

被通知今天休假的時候，男人第一個想法就是晚餐吃得豐盛一點。雖然平時他都做些永熒愛吃的，但畢竟都是些家常菜，吃多了總會膩。
男人一邊在大型超市中挑選家中的日用品，邊細想今天該吃些什麼。
在考慮時男人原本屬意吃火鍋，準備一大堆的菜肉，慢慢在翻滾的濃湯裡煮灼。但轉念一想，在大熱天裡對著爐火，也著實太熱了點，便打消了念頭。不過沒多久他就想到，家裡有塊接電便會發熱的厚鐵板，以前他們總是當成微型的BBQ，好吃得緊。
於是還是買了些方便燒烤的菜，挑了幾只又肥又新鮮的大蝦，把它們去殼後打肚子切割，扇開後整隻伏著，美觀又好吃。還選了些厚薄得當的牛肉片，上面的脂肪點分佈得像雪花一樣，只要不過老，吃下去是入口即化的。
滿意的點算東西確實沒遺留後，男人繞到另一邊去買了些汽水還有果汁，甚至還買了幾罐啤酒，吃燒烤太上火，啤酒是最清涼消暑了。
男人大包小包的打開門，正伏在餐桌上寫作業的永熒，大概是聽到聲音而抬起頭來。看到他滿手的東西，永熒沒有多大反應，反正男人早攬上身當成自己的工作，午、晚飯，日用品，甚至連零嘴都一手包辦。
只是在看到他搬得那麼吃力時，永熒壓著桌面似是想站起來，但隨即醒悟到什麼似地又噥嘟一聲，訕訕地重新埋首於作業裡。對著表情有點不忿的永熒，男人笑笑，擺擺手叫他待著，並留下一句『午餐很快就好了』便走進廚房。
午飯後男人以打掃為由，把原本待在客廳的永熒趕進房間裡，實際是想給他一個驚喜。男人整個下午待在廚房裡，準備今晚的材料。像是把蝦去殼洗淨，蔬菜切成適合燒烤的大小，還有調醬汁，肉類比較方便，都是現成的，只要放著解凍就好。
都整理好後，男人從櫃裡拿出一次性的即棄桌布，鋪在餐桌上，再把食物都放好，滿滿的一桌。最後找出電熱板，仔細清潔了，再插上電，才終於有大功告成的感覺。
男人抹抹額角的汗，抬頭發現快六時了，他進廚房裡拿生油時，還提醒自己該去叫永熒了，一出來卻看到那孩子已經一拐一拐走出來，滿面不可思議的盯著飯桌。
他當然知道永熒會驚訝，平常他大概只能有半小時吃飯，所以都準備些簡單小菜，今天是太豐富了點。
「今天我休假，可以待晚一點。」男人笑著解釋，率先走到飯桌旁。
他小心翼翼地讓手上瓶子傾斜，油落在已經預熱的鐵板上，立即發出滋滋－的聲音，散出植物油獨有的香味。男人蓋好油瓶，才發現永熒還呆呆站著。他笑著走到永熒身邊，拉過椅子讓他坐下。
「坐呀。」他微微笑說，「快點坐好，可以吃了。」
電熱板已經燒得透徹。男人趁著鐵板正旺，連忙夾了幾塊牛肉放上去，才發現吃鐵板燒並不是一個好選擇。畢竟熱油一直濺起，總不能拿到面前放著，於是要把食物夾到鐵板上，除了要伸長手臂直起腰，甚至還要微微站起來。對行動不便的永熒來說，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。
發現到這一點的男人，轉頭過去，果然看到永熒托著頭，無聊地咬著筷子頭。
「抱歉，我沒想到……」男人頹然坐回椅子上，有種被澆了盤冷水的感覺。自己一頭熱的想讓永熒快樂，結果卻弄巧成拙。
也許是察覺到男人的難過，永熒反而安慰起他。雖然永熒說『不要緊』，但男人還是搖搖頭，最後乾脆站起來，拿起已拆除保鮮膜，卻還是放在膠盤子的肥美牛肉。
「我拿進去熱一下吧……還要煮點白飯，可能要等一會兒……」
雖然是燒烤專用的上等牛肉，但煮熟了其實味道還是不壞的。男人安慰自己。暗地裡卻覺得自己愚笨，沒有切身處地的考量。
男人才站起來，永熒卻冷不防地抓過他的手肘。
「我想吃烤肉！」永熒語氣強硬的說，甚至有點像在要求玩具的小孩子。男人皺眉偏著頭，即使永熒這樣說，但這樣子吃烤肉未免太累人了。男人正想搖頭，永熒彷彿衝口而出的道，
「──你燒給我吃不就行了嗎？」
男人聽了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。的確如此，沒人規定吃的人一定得負責燒。看著男人重新坐好，永熒露出點得意之色，似乎對自己的急才很滿意。男人心裡卻明白，那孩子不一定是想吃烤肉，只是不忍心自己失望。
他為這種體貼感到窩心，加上心裡內疚，更是殷勤的又是燒菜，又是烤肉，一雙手在鐵板和永熒碗子之間忙過不停，甚至乾脆站起來，方便翻動烤肉，自己卻是一口都還沒吃。
「……永熒，這塊肉好了，快趁著熱吃……」
男人壓著一塊燒得剛好的肉，準備往永熒滿滿的碗裡堆。但才轉過頭，就看到一雙筷子伸來，抵在自己唇邊。
「你也嚐嚐看，別淨在忙，都沒吃到不是嗎？」
永熒略帶責備的說，手上的筷子卻相反的晃了晃，沾了麻醬的牛肉擦過男人嘴唇。肉香在鼻底飄散，男人才發現自己真的餓了，原本想說『我自己會夾』的嘴巴，也自動把說話給嚥回去，乖乖咬下烤肉。
鬆軟的上等牛肉在一進入口腔後，連嘴嚼也用不著似地，迅速在舌尖化開。他細細品嚐著這份美好的觸感，有點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，抬頭對上正戲謔般咬著筷子頭的永熒時，又感覺不好意思。
「堂哥，我說喔……」永熒笑嘻嘻的望著他，鮮紅的舌尖像舐舔般劃過筷子，自己剛剛咬過的部份。男人驀地覺得熱，永熒卻伸出手指，上下搖動，指著他身後的鐵板懶懶的說，
「再不夾起來，就要燒焦囉。」
男人慌忙轉身。一直被筷子壓著的肉塊果然已經太老了，甚至有點焦味，在夾起來後，甚至可以看到貼著鐵板的那一面已經焦黑。整個就是慘不忍睹。
要丟掉也是可惜的。男人夾起來，訕訕地放進自己的碗子裡，在對上永熒似笑非笑的目光時，他藉口要拿飲料，逃走般竄進了廚房。
在掌心貼上冰涼的飲料外壁，才有點冷靜下來。男人隨便拿了罐啤酒，啪地打開就大口大口灌起來，冰涼的啤酒滑過喉嚨的感覺很舒服，男人覺得喉嚨乾涸便一口氣喝了半罐，但在涼意滲透過後，一陣酒的熱力卻從胃部漸漸上昇。
男人甩甩頭，又喝了兩口才緩緩返回坐位，順道給永熒拿了罐汽水。
「吶，給你……」站著覺得地面有點搖晃，男人按著桌邊慢慢坐下來，邊把手上的汽水遞過去，還輕輕打了個酒嗝，他自己也能感到一陣酒味從嘴巴裡傳出。
永熒沒有接過汽水，反而眉頭捏成一團的看他。男人以為是酒的味道令永熒不高興，連忙伸手掩著嘴，永熒卻扁著嘴埋怨。
「我也要喝啤酒喇……」
聽到永熒的要求，男人瞪大原本半瞇的雙眼，又打了個酒嗝。想著這孩子才幾歲，就想要學人喝酒了，永熒又繼續說，
「反正現在只有我們嘛，學校也在放假，就是喝醉了也沒關係的。」
男人因為酒力而變得混亂的腦袋，接收了這番話後，想想也覺得合情合理。反正現在是假期，只要永熒喜歡，又有什麼關係呢。於是他點點頭，搖晃著又想站起來，打算到廚房去再拿一罐，永熒卻奪過了他手上的罐子，咕通咕通的喝起來。
隨著永熒高昂著頭的動作，喉結在他小麥色的喉嚨上下滑動。男人看著他的唇，貼在剛剛自己喝過的地方，突然又覺得喉嚨乾澀起來，不自覺的吞了口唾沫，連雙眼都變得迷濛，有點痴痴的凝視著面前的年輕孩子。
「啊，好喝！」
永熒痛快地把啤酒一飲而盡後，發出一聲不像第一次喝酒的嘆息聲。男人變得脆弱敏感的耳膜，接觸到過大的聲音後立即清醒過來，連酒也醒了一大半。他掩飾地拿起汽水，開啟後快速喝了幾口，又把注意力放回食物上。
「你還想吃些什麼，儘管說，我來燒……」
男人以異常熱烈的聲音招呼著永熒，可是握著汽水的手指卻在微微發抖。自己心裡清楚，有些事不全然是因為酒精的關係……

吃飽喝足後，兩人差不多是抱著肚子，懶懶攤在椅上不想動。烤肉真的非常好吃，肉的鮮美，蝦的甘甜，蔬菜也因為新鮮的關係，不止色澤鮮豔，吃下去也很爽口。原本男人以為自己準備得太多，沒想到一頓飯下來，卻沒餘下多少。
讓永熒移動到客廳之後，男人開始收拾。在滿桌狼藉中，先收拾餘下的菜，包好放進冷藏庫，然後把碗盤堆疊起來，都捧進廚房清洗。雖然桌上東西不少，但大多是即棄的，男人便先留著，待一會兒再一塊打包丟掉。
水沙沙的流著，男人拿了抹布，把碗筷遞到水龍頭下，開始慢慢洗擦。在嘩拉嘩拉聲中，夾雜外面傳來的電視聲音，現在有時候下午無聊，男人也會看會兒電視打發時間，但這種時段的卻從沒看過。
他不太留神地聽著外面主持人的說話，聲音卻倏地中斷，不一會轉成音樂聲，有點像自己常聽的CD。可是他愛聽的都是些英文老歌，永熒是從來不聽的，男人想想，大概是電視節目剛好播到吧。
抹乾了碗盤上的水跡，男人把它們收回櫃裡，再到外面打包好垃圾。順道看了看鐘，竟快九時了，也差不多該回家。
男人走到客廳，打算跟永熒說一聲，曲子卻剛好播到他喜歡的部份，果然是他常聽的那首歌。只是電視上並不是想像中的什麼音樂節目，反而黑漆漆一片，不斷有什麼東西閃過。男人看得眼都花了，還看不出什麼所以然。
永熒坐在地上，雙手捏著什麼在使勁的按著。男人看著地上接了一堆電線的黑色機器，才想到這大概是電玩遊戲，永熒從前常常在玩。想不到遊戲裡面也有些老歌曲，男人不覺手肘頂著沙發，有點興致。
「坐下來看嘛。」
永熒留意到身後的男人，在一曲既終，便回頭向男人招招手，順道拍拍自己旁邊的位置。
男人看出點興趣來，本來想點頭，但一想到時間已經不早了，又硬生生的往左右搖了搖。
「不用了。……東西也整理好了，時間也晚了……我應該回家去了……」
男人輕輕揉搓自己的手腕。永熒一聽到自己的說話，笑容立即便跨掉了，好像屬於他的玩意給人硬生生搶走般表情。……可是自己又不是玩具。對於自己的胡思亂想，男人不禁苦笑，但看著永熒一閃而過的寂寞，又不由得心軟。

「可是……」永熒還想說什麼，但開口後卻像啞了一樣，什麼都說不出來。他衝口而出，
「那你乾脆住下來不就好了？反正這兒本來就是你的家啊，房間也沒人在用……」
永熒突然住了口。男人心裡原本昇起的溫情也消失掉。他自己知道現在的表情一定陰霾得可怕，才會連永熒也不敢說下去。但每個心裡也總是有些地方，是不想被觸及的。
即使現在他可以留在這個家裡，好好的照顧永熒，不代表他已經毫不介意。
永熒大概知道自己失言，也有點不知所措的看向他。其實他並不怪永熒，也知道那孩子只是有口無心。他厭惡的是明明結疤了，自己還是小心翼翼，一碰就感覺到痛的傷口。
男人勉強扯出笑容，還是搖搖頭，說，「……我真的該走了……」
永熒沒再說什麼，只是以有些悲傷的眼神看著他。男人心一緊，還是轉過身，卻聽到後面一把聲音，那麼委曲的哀求道，
「那，再陪我一會兒吧……」差點聽不出這是永熒的聲音。男人動搖地停住腳步，聽他繼續說，「你走了之後，又只餘下我一個人了……」
雖然不是什麼大房子，但一個人待著，也真是滿空洞的。他想到永熒，一個人待在這房子裡，看著他的親人，一個個彷彿消失掉的離開他的身邊。
「……自己一個人，真的很寂寞……」
然後永熒投下決定性的一句。寂寞這兩個字就像魔咒一樣，一提出來男人就沒掙扎的餘地。他幾乎是控制不了地轉過身。
「不要再說了……」男人輕聲要求。永熒露出失望的表情，大概誤認了男人的句子為拒絕，但男人卻相反地，緩緩繞過沙發，走到他的旁邊坐下。
「繼續玩吧，我想看你玩。」看著不明所以地望著自己的永熒，男人微微笑指著螢幕。那雙望著自己的眼睛，一瞬間閃過光，似是不可置信。
「你……不回去了嗎？」
永熒小心翼翼的再次確認。男人微微開口，結果卻沒有再說什麼，只是重重的點一下頭。永熒陰沉的臉瞬間又盞放出陽光，彷如翻書一樣。
男人失笑搖搖頭，心裡卻慶幸著自己決定留下。只要看到那孩子笑了，他就高興。
原本男人只是打算靜靜看著。那孩子玩心一起，卻硬是把控制杆往他手上塞，喊著要教他玩。聽著永熒講解著那些玩法，男人似懂非懂的點頭，實際上卻一頭霧水。別說要雙手乖乖聽話的按鍵，就是電視上那飛似的畫面，也只看得人頭昏腦脹。
看著那些灑落下來的白條，男人手忙腳亂的按著，想抓著節奏。越著急卻越是按不準，不是太快便是太慢，看到畫面上一連串紅字的『MISS』，男人用力捏緊手上那玩意，掌心都冒出熱汗，連耳邊那些熟悉的歌曲，都像變成走調的音符轟得人腦袋發熱。
直至呯地一聲音樂曳地終止，畫面像關門似地，從左右開始漆黑一片，男人才發現已經Game Over了。他訕訕地把遊戲還給永熒，說，「還是你玩吧……」
「咦，為什麼，不好玩嗎？」永熒驚訝的反問，男人搖搖頭。
「也不是……」
這東西其實滿刺激的，偶爾按中一兩個也很有趣。但始終是不適合他的，像是看漫畫，打電動，跟朋友逛街，在他的年輕時代，甚至現在，也是從未有過。
再來一次也只是丟人眼現，露出自己手腳遲鈍的一面，可是永熒卻重新將控制杆塞回他手內，他才想搖頭，卻被用力握著了手。
「你這樣玩不對喇，放輕鬆點，我來教你。」
拒絕的言語在被溫熱的手握著後，半句也吐不出來。永熒的姆指覆在他上方，一下下地帶著他在按鍵上移動。
隨著永熒的動作，原本僵硬的手指竟漸漸真的抓到節拍，一開始還是靠永熒帶著玩的，但不知不覺就隨著男人自己的意志控制。
在身體漸漸跟音樂融會，手指的動作雖然僵硬，每一下卻也結結實實的隨著拍子。突然哪兒傳來一陣歡呼聲，畫面倏地出現一個黃色的C，才發現已經順利過關。
「玩得挺好的嘛！」
望著畫面上一堆小人在拍掌，男人呆著不懂反應，脖子卻一陣搔癢，感覺到右肩的壓力，男人回過頭，卻發現永熒下巴尖就抵在自己的肩上，才剛回過神的腦袋又一片發白。
「……你，你……」
男人支吾半天也說不出什麼，永熒卻趁這時候又挑好了歌，這次是首動畫歌曲。挑選的時候，永熒兩臂都繞了上來，一手選歌曲，一手按確定，男人被困在中間動彈不能。才想到要掙開，永熒又用下巴抵抵他，說，
「來，開始了。」
果然畫面又開始播起來。像自然反應的，男人慢慢的一下下按著，連掙扎都忘記。電動玩具這種東西，好像開始了就會上癮一樣，停都停不下來。
原本像飛似般掉落的白條，現在卻如慢動作，男人發現自己每個都能夠看得清楚。接著又玩了幾首，雖然動作還不靈活，但總算找到了要領。
看到男人漸漸上手，永熒也拿起另一邊的控制器，笑咪咪的說，「接下來的對手，是我喔，堂、哥。」
聽到永熒彷如挑釁的說話，男人先是一愕，隨後連他自己都想不到地，竟昇起一種不服輸的情緒，差點便脫口而出『誰怕誰啊』。
他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上這種玩意。
以前他都是站在沙發後面，看著這個孩子沒日沒夜通宵達旦的在玩，半點都不覺得有什麼樂趣，所以每次他開口，都是叫永熒早點休息，然後換來白眼。
沒想到有一天他們會這樣坐在地上，像個朋友一般嬉鬧，忘了自己的歲數比對方年長一歲，甚至是監護人的身份。
永熒熟練的選好了模式，做出一副備戰的架勢。說是對戰模式，卻跟那些打鬥的遊戲不同，不必令對方倒地不起，反倒像是兩人合作一首曲，只要隨便一個順利完成，另一個也連帶關係的過關。
但就因為這種條件，永熒選曲可謂毫不心軟，男人只瞄一下歌曲的級數，星星都連在一起，數也數不清。
剛開頭也還好，只是白條比較密，但接下來就像雨一樣傾瀉而下，打得他頭昏腦脹。畫面又快速飄起一連串的紅字，男人按得手忙腳亂，卻怎麼都比不上歌曲的速度，幾首下來，盡是些E、F等慘不忍睹的評級。
永熒卻笑笑抓著他的手，告訴他些技巧，像是怎麼按會比較快，要看著螢幕的哪兒……終於在第N次挑戰後，兩邊畫面都是歡呼的小人。
男人心裡也不禁雀躍，他像個想邀功的孩子般回頭，永熒卻像比他更興奮似的，一雙手倏然伸過來，用力托起他的臉，
「太捧了，我來給你獎勵一下！」
瞬間拉近的距離，讓男人刷地紅了臉，一剎那他還以為永熒想要吻下來。可隨即永熒卻爬起來，一拐一拐走進廚房，男人眨眨眼，又看他到嘴巴咬著零嘴的一角，手上還抓幾罐啤酒，又回到身邊，把東西給丟一地。

這就是獎勵啊？男人噗的笑了，分明是永熒自己想喝嘛，卻拿他來當藉口。可是男人也不說破，任由永熒開了啤酒，接過後咕通吞了兩口，又摸了兩片薯片吃。最近他也變嘴饞了，想到之前老闆的話，不由得有點擔心的揉揉肚子。
「怎了，肚子不舒服嗎？」
「……不是，我好像有點發胖……」
永熒突然停下喝酒的動作，沉默了一下，突然說，「是嗎？我看看……」
男人驚訝的抬起眼，原本以為只是開玩笑，永熒卻真的撲了過來，用力扯起他的衣服，甚至伸手鑽進衣底下去摸他的小腹。
男人瞬間赤紅了臉，連忙伸手去擋，卻已被亂揉一通，好不容易逃開了，他氣呼呼的瞪著永熒，對方卻還是一臉笑嘻嘻的。
「……你，你……」他喘得說不出話。
「抱歉抱歉……我跟朋友都這樣玩，一時忘形了……」永熒嘴巴道歉，臉上卻毫無歉色，甚至還追加一句，「我覺得現在不錯啊，之前實在太瘦了……」
有點微慍甚至不知所措的男人，聽到『朋友』兩字，火氣立時消掉。想想也是自己反應過度，永熒這種年紀的男生，不都是打吵吵鬧鬧的嗎？而且對他來說，被永熒當成平輩般相處，比什麼都來得高興。
於是只好揮揮手，主動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遊戲。
一整晚下來，男人雖然過得高興，但凡事過度放縱總要承擔後果。而男人的後果除了一雙痠痛的手，還外加早過了的尾班車。
而且還是鄰居拍門，投訴音樂的聲音太大，才驀然發現竟然已是半夜。
男人臉色一陣白一陣青的道歉，整個人清醒過來，身為長輩的他陪著瘋在一起，也實在太不像話。
打發了鄰居，男人一轉身就看到永熒像隻做錯事的大狗般，抱著腿在抬眼偷看他。
「那個……」永熒小心翼翼的說「……也這種時間了，就乾脆，住下來吧……？」
就奇怪這孩子怎麼突然變乖了，原來是別有所求。只是也這種時間了……男人指手壓著額角，皺眉看了掛鐘一眼，說，「嗯，也沒別的辦法……今晚就讓我借住一晚吧。」
答允留下來，男人便到房間裡去整理床舖。在回來後，他還沒走進過自己的房間，甚至連書房也沒進去過。可是現在，倒也沒有想像中的排斥感覺。
大概所有東西也是有事效性的，他想。
房間跟他印象中的差不多，沒多大改變，令他驚訝的反而是這麼久沒用過的地方，竟然沒有什麼塵埃。也許……男人倏然感到一陣愧疚，也許嬸嬸在自己離開後，還是持續地打掃，等著他回來。
男人從衣櫃裡拿出整齊疊好的衣服，牆角一束已經乾枯的薑花更是印証了他的想法，他拿起花束輕輕托在掌心，遞到了面前。雖然散出一陣腐爛的氣味，屬於薑花的清香卻從記憶深處湧現。
他突然一陣鼻酸。男人放回花束，快速拿起衣服，重新回到客廳。永熒還坐著電視機前奮鬥著，男人低著頭直接走進浴室，在站在蓬頭下任由溫水打落時，才用力嗦了嗦鼻子。
從浴室出來時已過了半小時，男人邊抹著濕漉的頭髮，望向電視永熒竟還靠著沙發背，並沒有去睡。
覺得有點太超過了，男人走到沙發打算趕人，卻看到那孩子手還握著控制杆，頭卻已經一點一點在打盹了。男人苦笑蹲到地上，伸出手輕輕搖他的肩膀。
「永熒，別在這邊睡，會著涼的。」
永熒頓了一下，以為他醒過來了，下一秒卻整個往前面倒。男人嚇一大跳，連忙伸手接著，永熒就攤在他懷裡睡了，溫熱的鼻息一下下拂在胸口上，吹得他一陣熱。
大概是洗澡後太熱了，男人掩飾地想，心臟卻呯碰亂跳越來越快。
他無可奈何地看著窩在自己懷裡的永熒，那孩子看樣子是睡熟了。但儘管是夏季，在放著空調的室內還是會覺得冷的。永熒手臂上的毛孔已經因寒冷而突起，他把人靠回沙發，打算起來找張薄毛毯。
「…………」
可他才剛站起來，永熒便難受地呻吟了聲。想著該不會已經感冒了吧，男人緊張地細心一聽，終於聽清楚，那孩子是在說，
「……別走……」
男人驀然地止住腳步。但覺得由頭到腳都動彈不得。他舉起手，壓在眼皮之上，一陣濕意瞬間的滲透開來。一陣陣酸意，由心腔直湧上鼻頭，止也止不住。只是簡單的兩個字，可是對他來說，意義比一切都還大。
要是在他提著那包小小的行里，打開這個家的大門時，有誰說過這兩個字，他是絕對不會踏出這道大門的。可是在那最迷茫無助的一刻，誰也沒有對他說過片言隻語。
沒有人說他可以留下。沒有人對他伸出緩手。
可是……男人倏地覺得腳背一陣涼意，他茫然的低下頭，對上地面。一隻手緊緊的扯著他的褲管。
男人抓起毛巾，把臉埋在裡面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。毛巾上帶有這個家的氣味，衣服上也是，甚至連他身上飄散的沐浴液，也是熟悉的，屬於這個家的味道。
可是……即使在那一刻，他覺得已經被世界遺棄了。但是到現在，他卻能打從心底承認，他很慶幸自己能夠在這個家裡生活。很慶幸可以跟這家人相遇，很慶幸可以……
男人緩緩的跪下。他握起那只抓著他衣服的手，慢慢的，寶貝的，以雙手去包裹著。然後身體傾前，直到跟那張年青的臉頰咫距一吋。
要是心跳可以藉著掌心傳遞的話……他終於吻上了，那略帶冰冷乾燥的嘴唇。要是心跳聲能代表說話的話，他知道這刻，心臟正在吶喊的是……
他很慶幸曾經跟這孩子相戀。
……可惜他是個膽小鬼。只能在這種情況，才敢洩露他那再也不想去觸碰的愛情。

隨著暑假將要走到尾聲，永熒的腿傷也像迫不及待似的，迅速康復起來。
想到剛開始時，光站起來就已痛得滿身是汗的永熒，現在卻可以不靠拐杖作正常行走，不禁覺得年輕人的康復能力真的很強。
雖然跑跳是還不行的，久了也容易累，但確確實實的，是沒有大礙了。
在醫生一輪敲敲打打般的檢查之後，也得到同樣的結論，並滿意的點頭微笑，說過幾天便可以拆除石膏。
「不過呢，要有心理準備……」
原本一派輕鬆的年輕醫生，突然認真表示。男人著急的追問，卻換來『因為，會很臭』這種回答，男人不禁苦笑。但既然連玩笑也出來了，也真的表示，可以放下心來。
男人微笑著答謝醫生，陪著永熒離開。看到他走到永熒身邊，小心翼翼扶起他時，醫生挑了挑眉，男人尷尬的微微一笑。
當然他也清楚，那孩子獨個兒也能走得很好，但就像慣性一樣，他總是走在永熒的右側。……習慣真的是很一件很可怕的事，現在他不待在這孩子身邊，就覺得心裡不踏實。
兩人站到電梯前，顯示板的數字才剛往下移。男人把目光移往旁邊的永熒身上，那孩子從剛才起就不發一言，即使自己笑咪咪的恭賀他痊癒，也只有不濃不淡的點頭回應。
覺得有點無趣的男人把視線往外移，左邊的窗子外長著一棵大樹，幾隻麻雀像是不怕熱的，一直繞圈圈飛著玩樂，還尖起嗓子叫個不停。在小鳥那稱不上悅耳的嗚叫中，倏然插入一把細緻的嗓子，
「請問，是丁先生嗎？」
男人反射性的回過頭，才發現對方並不是在叫他。在永熒身邊不知什麼時候，立了一個粉色身影，胸前捧著一塊膠板子，看來是剛完成工作的護士。
「聽說你快要痊癒了，恭喜──」
也許是說話的對象並不是自己，男人覺得護士的聲音有點虛無飄渺，細細的嗓音也有點刺耳，男人定定的凝視著電梯門的倒影，卻意外地發現永熒咧開了笑容。
男人伸手鬆開脖子的第一顆鈕子，今天的天氣實在太熱了，甚至令人覺得透不過氣來。但是觸碰到鎖骨的手指又意外的冰冷，男人不自在的慢慢上下磨擦著指尖。
護士跑開了好一會，卻又折番過來，笑嘻嘻的把什麼往永熒懷裡塞。從電梯門上啞色的倒映，看上去並不真實，男人輕輕眨眨雙眼，卻沒有回頭。
忽地叮－的一聲，電梯在面前打開，永熒率先走了進去，在臨行前的一瞬，男人眼角飛快的別了右邊一瞬，那張明眉的笑臉還在對電梯內揮手。他甩了甩頭，快步走了進去。
電梯裡很快地擠滿了人。在每層間幾乎不斷的開合著，換了一批批不同的穿著白衣的病人。男人被擠到永熒前方，差不多就要貼到胸前，他奮力定住身體，小心地別擠到永熒的腿，頭頂卻傳來聲音。
「她是我住院那晚的值班護士，因為腿痛著睡不了，所以聊了一下子……」
永熒像是解釋般自言自語，男人輕輕哦了一聲，卻覺得電梯彷彿沒那麼擠了。脹得氣悶而透不過氣來的胸口，也能大口大口的吸進新鮮空氣。
其實他並不是很介意，那個是什麼人。男人在心裡這麼想著，卻因為感到臉龐一片燥熱，而一直低著頭。
離開了醫院那股刺鼻的消毒藥水味，一切都變得清爽起來。男人想想，自己難得跟永熒一起外出，便問他有沒有什麼地方想去逛逛。畢竟差不多半個假期，永熒也被迫留在家裡，而現在傷也快好了，即使累了找地方坐也容易。
永熒的回答卻讓男人意外不想，他沉吟了一下，道「……那樣的話，我想到家旁邊的公園走走……」
雖然說是公園，也只是個給孩童玩的小型遊樂園，小小的一塊，放了沙地，鞦韆什麼的，其實沒什麼好逛。但既然永熒都這麼要求，男人也沒多說什麼，招了車說出家附近的地址。
一路上永熒都像在考慮什麼的，別過頭看著外面的風景。男人也沒多說，只是有種時光倒錯的感覺，像是回到幾星期前，他從剛醫院接回永熒，兩人在車上也是這麼安靜。
可是才幾星期，一切都不同了。他已經習慣了伴在那麼孩子身邊，和那個家的氣味，……只是，永熒呢？
在石膏拆除之後，永熒就不再需要他在身邊打理雜事。男人從來沒想過，現實卻倏然躍上檯面，一下子清晰起來。
車子停下時男人還沒有發現，直到響起車門打開的聲音，才忽然如夢初醒。男人付過車費後，發現永熒已經走進公園裡。
想著也許永熒就是要說，以後不再需要他了，才找個清靜的地方而不是回家，男人就覺得雙腿像黏在地上，有點走不過去。一開始想著再也不想跟這個孩子拉上關係的人，明明是自己，可是到現在，卻害怕那孩子可能說出口的拒絕。
男人有種衝動，想轉身離去，永熒卻沒有給他更多的思考時間。在沙地前蹲著的永熒，一手執起沙子，一手卻招著喚他進去。男人緩緩的，終歸還是走到永熒旁邊。
「……你還記得嗎？」
不斷把玩著沙子的永熒，倏然傳來這麼一句，有點沒頭沒腦的。男人還來不及搖頭，他便繼續說，
「小時候我總喜歡築沙堡壘，但是家裡不准跑太遠，沒可能到海邊去，你就是帶著我來這兒，玩這些人造的沙粒。」
男人靜靜的聽著，覺得永熒似是有話想說，不敢插嘴。
在沙地上彷彿出現一個小小的身影，正奮力的跑沙子向上堆，已經滿頭大汗了，卻樂此不疲的，說要堆出世界上最大最漂亮的城堡，送給哥哥……
「……那時候我說要把城堡送給你。爸爸卻告訴我說，沙子疊的，都是假的東西，……這種東西沒有堅固的基礎，只要風一吹，就散了，是世界上最沒保證的禮物……」
永熒讓手上的沙緩緩流過，嘴角捏出苦笑。看到他的笑容，男人有種衝動，想要把這孩子緊緊抱入懷中。
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做。
「當時我並不明白父親的說話……只是想要把最美麗，我最喜歡的東西，跟哥哥分享。……可是我並沒有想過，在城堡隨風散去之後，收到禮物的人，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……
……是傷心呢，抑或落寂……還是對小孩子的玩意兒，一笑置之呢……」
「吶，我說啊……」永熒抬起頭，那凝視著男人的雙瞳，閃著異樣的光「你當時是什麼樣的感覺呢？」
對於永熒的問題，男人無言以對。在那孩子說出要送給他，那種天真的傻話時，最先的反應當然是喜悅的。但他卻比永熒早一步明白，這只是虛幻，亦帶不走的。除了那一刻的甜蜜，其實別的一點都不淨。
但是他說不出口，永熒也像並不需要回答似的，笑笑灑落手上的沙。
他站起來拍淨雙手，並沒有望向男人，逕自改變話題，「那個，在我的腿傷好了後，你還會繼續來……陪伴我嗎？」
突然說到重點，令男人呯的心臟亂跳，他還弄不清永熒的語氣，是希望他出現，還是已經厭倦了，嘴巴就已經訕訕地先回答，
「……當然會啊，我是你的哥哥，不是嗎？……」
在說出這個答案時，男人但覺心臟刺痛了一下。但只有一下子，太快了，連他自己也來不及察看，這到底代表是什麼。
永熒聽到他的回答後，驀然沉默了。男人打量著他的側面，卻看不出來什麼，方才永熒說的那番話，是在暗示什麼嗎？
男人捏緊掌心，想著該擺出怎麼樣的表情，卻忽地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。在那雙手臂繞上來前還顯得那麼不真實，到那熟悉的氣息拂在耳後，卻忍不住的發抖。男人這才發現掌心已經捏出熱汗。
「我不要……」永熒在男人耳邊細細地說。
縱然動作這麼親暱，可是出口卻是拒絕的話。男人閉起雙眼。始終是不行的，那孩子並不想要自己留在身邊。他是多餘的。
男人想伸手掩起雙耳，雙臂卻被束縛得無餘力掙扎，只能感到永熒雙手越來越用力，像是要把他捏碎般……男人開始用力地搖頭。
「不要動！」永熒在背後一吼，成功阻止了男人的掙扎「……靜靜的聽我說……」
男人緩緩張開雙眼，整個公園裡空盪盪的，一個人都沒有。除了背後的溫度，卻那麼真實的灼燙著他。
如果是最後了，即使多作一回小丑也不要緊。他相信自己承受得住。於是反而掛起微笑，等得著宣判。
「……我喜歡你……」躍入耳膜的四個字，卻是從未想過的。男人不禁呆了。
「我喜歡你……不是家人，不是兄弟的身份……我只是喜歡你，喜歡著丁子栩這個人……」
那種急切渴求著什麼的嗓音，差點就令男人抑制不住想轉身。想要緊緊地抱住那個孩子，想要向他訴說自己的心情。
但最終卻是什麼都沒有做的，緊緊捏起掌心，即使刺痛也沒有放手地呆立著。
寂靜中他感到永熒放開了懷抱，失去的熱度一下子就讓男人寂寞起來，他卻告訴自己，很快便會習慣的。許久都沒有聲響，在男人以為永熒已經離去後，拳頭卻突然被人強硬地扯開，有些什麼落在掌心，他甚至不敢去看。
「……這就是我的心意……」
他感到有雙手在自己臉上抹著，然後一陣軟軟的，貼在他的唇上。那不是熱情的，也不是吞噬般的吻。卻像捧在掌心，一用力就會消失不見的，寶貝般的……
「……當時我真的以為，那是天底下最美麗的禮物。」
被迫托起了臉，男人對上了永熒的雙眼，那雙瞳孔認真的凝視著他。從倒影中卻看到自己茫然不相信的表情。
「……可是卻沒有盡到保護的責任。也許將堡壘推倒的，就是我這雙手。……但現在不同，我有自信，可以建立起最完滿的家……只要你願意住進來的話。」
永熒舉起姆指，指著自己的心臟，說「我會一直等你的！」
永熒終於放開了他。然後便乾脆地轉身，邁步走開。
看著那個身影漸漸遠去，男人抖一下嘴唇，結果還是沒說什麼。只是覺得手上越來越重。他低下頭，卻看到掌心放著的，是一大把色彩繽紛的滿天星……

尾聲

在約定拆除石膏的日子，男人並沒有出現，不止如此，由那天開始，已經快兩個月，男人一直音訊全無。就像是蒸發了一樣，彷彿那幾個星期並不存在似的。但屋子裡卻處處留著男人曾經生活過的痕跡。
永熒苦笑著放下手上的筆。學校已經開課了，不想再繼續胡思亂想，只好把所有精神都放進課本裡面，可是在這種夜晚，他實在是壓抑不住自己想見男人的心情。
從書桌上方一抬頭，就能夠看到滿天繁星，永熒拿起放在桌頭上，一顆綠色紙條裹成的幸運星，輕輕扯開。
雖然說要去找那個男人，是很容易的。自己明明知道他的住所，還有工作的地方。但當時說要讓他決定的，也是自己啊。
只是……永熒嘆一口氣，望著紙條上自己的字跡，始終還是不行嗎？
在幸運星上寫上願望，一邊許願，並摺上一百顆，是醫院的護士所教的。當時他因為聯絡不了親人而十分急躁，值班的護士就把準備送給男友的禮物，先借他用。
原本他打算把這瓶幸運星，漂漂亮亮的送給那個人……但卻在一開始，便因為他的幼稚，而把一切都摔碎了。沒想到護士小姐卻把這給丟到垃圾桶的袋子，又給拾回來。
只是一切都結束了吧。
永熒默默看著自己許下的願望，『希望時光可以倒流』、『希望可以回到從前』。
以前他從沒想過，自己會相信那種女兒家的玩意，甚至親手去做。但在那個瞬間，他卻想著，要是可以回到那個時候，自己一定不會用那種態度去對待心愛的人。
明明嘴巴上說著愛情，但身體卻一次又一次做著傷害對方的事情。應該說出愛語的時候，偏偏吐出傷人的說話。
沒有用的嘴巴，最好啞掉算了。
抱不緊愛人的手，最好爛掉算了。
……有時候他會想這些悲觀的話。但心裡卻比誰都明白，其實他還是在等待的。一直等待在那個人再度打開大門的時刻。
不論是在那個人在被傷害後落荒而逃之後，還是始終不願走過那條界線的這個時候……
永熒再度嘆口氣。把紙條重新變回星星，一直被翻來覆去的幸運星已經有點殘舊。要是一百顆不夠，那麼每天都摺上一顆的話，五年後，十年後，那個人會不會願意再看自己一眼呢。
想著明天去買紙條和大瓶子的時候，卻不小心把筆掉在地上。輕輕呯的一聲在清靜的家裡特別明顯，卻夾雜了一聲叮噹─
原本彎下腰的永熒，幾乎是倉皇的抬起頭，明明身體已經挪前了，雙腿卻移不到門邊。若果那只是錯覺，若果打開門後發現空無一人的話……
門鈴卻沒有再次響起。
永熒緊緊的盯著大門，彷彿這樣它就會奇蹟似的自動打開，但無論他怎麼看，卻還是動也不動，一片平靜。
果然是錯覺嗎。永熒無奈地搖搖頭，再度彎身想拾回筆，在手指碰到地面的一瞬間，卻像彈簧似的跳起，盡力衝向大門。
即使只是假的也好，即使會失望也好。但不嘗試的話，也許機會就會溜走。
他像是用盡全身氣力般，喀地扯開大門。門外那個瘦削蒼白的身影，甚至還來不及說話，就被用力地抱進懷中，像是要揉搓到體內似的，緊緊不放。
「那……那個……」臉色漸漸由白轉紅的男人，輕輕掙扎著說「我，我把房子退了……也把工作辭掉了……」
永熒什麼都沒說，只是怕那個身影會突然消失似的，用力抱住。
「我……我現在，只有你了喔，你，你願意收留我嗎……」
男人顫抖的詢問著，一雙手卻不受控制的，緊緊攀上了厚實的背。在發出像貓般的嗚咽聲後，男人把臉埋到永熒胸前。
然後在一聲細微到幾不可聞的聲音中，永熒終於聽到自己想要的句子。
「……我回來了……」

-The End-

用户名		自动登录	找回密码
密码			立即注册

[原創]《彼岸的幸福Ⅱ》[全篇完]

浏览过的版块